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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上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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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是你的前尘故人,”方泽将那半块红玉放入迟星掌心,“怎么处置,你说了算。”
方泽指尖的触碰让迟星轻颤了一下,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方泽看在眼里。
他没有问迟星在幻境看到了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向前跨了一步,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迟星看向方泽,他心中积压了无数混杂情绪,他分不清、理不明,他不知道那些代表着什么。穆尘曾说过,有一天他可能会遇到颠覆他认知的事情,希望他勇敢面对。
迟星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他看着方泽,一股酸涩的刺痛感涌向泪腺,眼泪就那样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
方泽抬手拭去它们。
这一次迟星没有躲。
“别怕。”方泽说道,“我找到你了。”
迟星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仿佛是一个热闹的灯会,素雪纷纷,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他提着一盏灯,站在陌生的街市,似乎是迷路了。
有人撞着他的肩经过,他踉跄了几步,又冷又怕。
慌张无措间,他看见灯火阑珊的街尾出现了一个人,他远远看着他,向他走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而后奔跑起来。
他个子高而挺拔,高束的马尾像最野的烈马的马鬃,他是那样炙热而浓烈,是这冬夜最耀眼的火光。他穿过夜间流萤灯火,穿过芸芸众生,如一团烈火向他奔来。
他将他一把抱起来,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他说着:“别怕。我找到你了。”
那些破碎的片段如流星一瞬即逝,迟星看不完整。他鼻尖酸酸,向方泽挪近一点,他抬起双臂,主动圈住了方泽的腰。
方泽一顿,有点吃惊。
而后,他笑了:“怎么了?”
迟星将脸靠在他的胸口,吸吸鼻子,说道:“我想留着这块玉。”
掌心的红玉温润而冰凉,隐隐透着点山茶花的清淡香味,迟星嗅出了久远的小时候的味道。
“好,听你的。”方泽揉揉他的发顶。
“她还在里面吗?”迟星问道。
方泽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叫夏岁的女鬼。他答道:“在的。”
“她还有未了的心愿,”迟星想,她在找一个被她称作先生的人,“或许我可以帮帮她。”
这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但是方泽答道:“好。”
他又补充一句:“我帮你。”
迟星突然松开方泽,蹙着眉头看向方泽,一脸的不可思议。
拥抱着他的体温骤然离开,方泽哭笑不得:“又怎么呢?”
迟星问道:“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毕竟在迟星的印象中,这位大少爷一直都是冷酷无情的,比如他处理孑岛那些私闯者的方式,比如他对孑岛所有人的严厉地掌控。
方泽气笑了:“因为你啊。”
迟星觉得这个理由暂时成立。他握紧了手里的红玉,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方泽正垂眸看着他的手指。
仿佛他的手指是很金贵的宝贝一样。
“我的手……有问题?”迟星怔怔问道。
方泽的脸渐渐被阴云笼罩,肉眼可见心情变差了,说的话却很霸道:“手长得这么好看,不戴戒指可惜了。”
迟星一时没转过弯来:“啊?”
方泽已经牵住他的手,迈开长腿:“我们回家。”
潮湿的秋夜,雨还在下着。
旁边的公交车调度室,那两个中年人还拿着保温杯站在门口聊天。
方才在死亡巴士里发生的一切,于现实世界不过是须臾一瞬间,他们毫无察觉。
这个雨夜对他们来说,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夜晚。
只是,空旷的停车场里突然多了两个长相出众的年轻男生,还手牵着手,难免不多看一眼。
其中一个中年人朝保温杯里吹了口气,一脸疑惑:“现在的年轻人,上个洗手间还要牵小手?”
方泽牵着迟星径直走向停车场的公共洗手间。
他的脚步很快,迟星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去那干嘛?”迟星问道。
方泽没有回答,推门而入。
跨入门的一瞬间,迟星的眼睛被一道白光晃了一下,只听前方响起了一个声音:“少爷,你回来了。”
迟星愣愣看去,说话的人是秦伯,他身后还整整齐齐地站着一排仆人,似乎等候已久。
迟星这才发现,不过眨眼的瞬间,他们已经身在千里之外的孑岛。
虽然知道方泽不是普通人类,但这样的空间转移还是让迟星惊讶不已。
“叫庄邪。”方泽简短的命令道,一边已将迟星拦腰抱起。
迟星差点惊叫出声。
方泽却面不改色地抱着他走向一侧的月洞门。
满房间的人垂手侍立,无人敢出声。
只有秦伯答了一句:“是。”
“我可以自己走。”迟星伏在他胸口抗议着,身体却在他的怀抱里软了下去。
“又不是没抱过。”方泽简单明了地答道。
确实,抱过很多次了,穿着衣服的,没穿衣服的……迟星红了脸,在他怀里缩成小小一团。
院里的古银杏树已经全部变黄,沙沙作响,迎接着主人回家。
地上落了金灿灿的一层,方泽从落叶上踏过,迟星透过他的肩膀,看见了远处假山后探出一颗好奇的小脑袋,正是上次给他果酒喝的那个奇怪的小女孩。可是当他再看去时,那小女孩又不见了。
迟星感觉到自己手中的那块红玉陡然温热了一下。
孑岛今夜是晴空,一弯半月挂在树梢,照着这亿万年沉默的大地。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迟星已经第三次来摘星阁。
第一次是秦伯领他来的,第二次是被方泽蛮横地扛在肩上进去的,这一次,是被他这样温柔地抱着进去的。
秦伯说摘星阁是少爷的禁地,但这个禁止的范围显然不包括迟星。
迟星刚被放在榻上,庄邪后脚就跟着赶到了。
他候在门口,没有进门。他看见榻上的迟星,似乎吃惊不小,要不是方泽叫住了他,他一定扭头就走了。
方泽对他说道:“只一个要求,不许留疤。”
庄邪眼神复杂地看着迟星,勉为其难地拱了拱手。
庄邪全程板着脸,仿佛迟星欠了他很多钱。
然而看到迟星身上的伤口后,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大概是出于医者天生的悲悯与救死扶伤的本能。
数十道细长伤口,嵌在白皙的皮肤上,有深有浅,十分刺目,伤口集中在上半身,虽然都是皮外伤,但处理起来要点时间,弄得不好引发感染就会问题很大。
“怎么弄的?”庄邪问道。
“头发。”方泽冷冷说道,随后瞥了一眼迟星手中的红玉。
迟星赶紧将红玉藏到身后。
庄邪似乎对“头发”这个解释并不奇怪,他命门外候着的年轻人按他的要求去配药,一边对方泽说道:“请回避一下。”
“我在这守着。”方泽说道。
庄邪无奈摊手:“你在这,我下不去手。”
方泽道:“那我更不能走了。”
两人较着劲,迟星在中间备感尴尬。
庄邪是迟星见过的唯一一个敢怼方泽的人。
药是庄邪的独家秘方,上次迟星就见过他的药膏的神奇作用。
“请帮个忙,将衣服去掉。”庄邪对方泽说道。
方大少爷杵在这,他可不敢轻易脱这个人的衣服。既然赶不走,那就索性支使支使他。
方泽懒得去找剪刀或别的什么,他捻着那件衣服轻轻一划拉,衣服就被划开了。
褪去衣物,触目惊心的伤口全都裸露出来。
方泽的脸明显阴了下去。
迟星想说不疼的。
可是清理、上药,每碰一下,他都疼得“嗞”一下,眼泪也开始眼框里打转。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泽在这,就,特别怕疼。
“你还是走吧。”庄邪一脸拜托地看向方泽。
方泽凝眉看了迟星一眼,接过庄邪手里的药,说道:“教我怎么做,我来。”
几分钟之后,庄邪就看见那个四体不勤的方大少爷亲自拿着药膏,纡尊降贵地趴在床边,一边吹着气,一边替那个人上药。
而他这位正经的大夫,却被赶了出来。
真是活久见。
方泽心疼得要死。
他抓来一个枕头,将迟星摁在上面,一边擦着药,一边冷飕飕地说道:“我有点后悔将那块玉交给你了。”
迟星赶紧攥紧了手里的红玉,将它藏在枕头底下。
“以后再敢受伤,”方泽寒气森森地说着,“一个伤口扣一个月工资。”
迟星吃惊回头:“啊?”
不是,这太没天理了,按这种算法,不光他一年的工资都扣没了,他还得欠方泽钱。
“不想扣钱就别再受伤,”这位少爷用仅有的人性说道,“这次就算了。”
迟星放心了。
谁知那位少爷又开口了:“被女鬼攻击却没有第一时间召唤我,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当真?”
迟星有点委屈,我明明召唤了,就是稍微晚了一点点。
可是,在方泽眼中,晚了就是错了,受伤了就是错上加错。
他已经与他说过多次,害怕时就哭出来,这样他才能找到他,才能保护他,但他却始终没有当一回事。
迟星看着方泽眼中的火光,隐隐感觉不太妙。
大少爷阴着脸:“等你好了,我再一笔一笔找你算账。”
迟星喉结一动,突然就不想好了。
“明天别去学校了,我让穆尘替你请假。”方泽看着迟星眼下的乌青,“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不用的,我可以……”迟星忙说道。
方泽却已经转移到他面前,一双危险的眼睛看着他:“你可以什么?”
第一次上岛那晚,方泽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你可以将夜晚全部交给我,白天再像其它人一样去正常上学、生活吗?”方泽捧起迟星的脸,“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
迟星心里堵得厉害,他觉得自己或许已经生病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
方泽的眼中藏着心疼:“如果我想要的不仅是这些,你也会满足我吗?”
你会为了我彻底放弃原有的生活吗?
你会同我守在这座只有黑夜的孑岛吗?
等到几十年之后,你会像秦伯他们一样苍老,而我还是依然不生不死地活着,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这不是我想要的。
一定有办法的。
我很贪心,我既想要你的夜晚,也想要你的白天,若不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就让我与你一同老去、一起归于尘土。
一定有办法的。
方泽吻了上去。
迟星闭上眼睛,承受着这深情而绵长的吻。
他不知方泽已将他们的未来盘算了多少遍,他只知此刻的方泽看起来有点难过。
他想安抚他,更热烈地回应着他。
长长的睫毛轻颤着,透而白的脸上很快晕染了一片红。
迟星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攀上了他的脖子,原本覆盖在背上的薄毯滑落到腰间。
方泽却在这时放开了他,他用额头抵着迟星的额心,收敛了神色,哑声说道:“听话,好好睡一觉。”
迟星确实很困了,从昨夜到今夜,他一直处于缺觉状态。
方泽哄娃似地哄着他睡觉,他的眼皮渐渐抬不起来了。
很快,他睡着了。
方泽为他掖好被子,偷偷从他枕头下取出那块红玉,来到了院中。
月光融融,院中鬼气森森。
他将那块玉往身后一掷,说道:“出来吧。”
一道红色身影从玉中幻化而出,亭亭玉立,悬浮于空中。
这道身影非常浅,几近透明,这是她仅存的一缕幽魂了。
方泽背对着那名叫夏岁的女鬼,冷声说道:“你之所以还没有魂飞魄散,得感谢阿星。”
夏岁此刻已恢复了理智。
她记得自己发狂时做过什么,她问道:“小殿下伤得严重吗?”
方泽没有回答。
“有几件事,需要你确认一下。”方泽缓缓转过身去,一双冷目如千年寒冰。
夏岁早已料到这位太子殿下留着她绝不是出于什么单纯的善意。
“很多年前,阿星从宫外领回来一个小乞丐,阿星待她很好,一直养在身边,并给她取名夏夕。”
夏岁的魂魄明显一晃。
方泽的目光像无情的审判者:“刚巧她也在这里,你认一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