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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花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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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东西,出来。”方泽命令道。
假山后边,瑟瑟缩缩伸出一个小脑袋,扎着双髻,垂着两条粉色发带,一身浅绿襦裙,像个刚从荷塘里摘下来的小莲蓬。
她朝方泽这边看了一眼,与他的目光撞上时,又赶紧缩了回去。
方泽说道:“你阿星哥哥回来了,不出来见见么?”
粉嫩小脑袋这才又探出来一点,这次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戒备地看着方泽:“你把他藏起来了。”
方泽耐心道:“我没藏他。”
小女娃说:“我看见你把他抱走了。”
方泽:“……”
大人之间的事小屁孩你不要乱猜。
方泽无奈道:“他太累了,睡着了。”
小女娃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出来,她咬咬唇:“我在这等阿星哥哥醒来。”
方泽哄道:“出来等。”
“不,我不听你的。阿星哥哥让我在这等他,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我酿了新的果酒……我等他回来喝。”小女娃认真地说着。
她始终趴在假山后,像在守着一个很重要的约定。
她不知道的是,她守这个约定,已经守了整整一千年。
千年前那个阳光熙和的早晨,阿星一身素衣,别着他最常戴的那支白玉簪,与以往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他说他要去明堂参加琅城一年一度的中元节神祭,不能带她去。
他说,会很快回来。
可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女娃在这等啊等,日月星移,沧海桑田,她始终没有离开。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相信她的阿星哥哥不会骗他。
而此刻飘浮在空中的夏岁,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那一抹本就淡薄得光雾般的残魂,此刻更虚弱了。她幽幽地朝小女娃飘过去,红色衣摆的虚影停在女孩面前。
“你——”夏岁的声音颤抖着,竟难成语。
小女娃扑闪着长长的睫毛,认真看了好一会夏岁的脸,怔怔说道:“这个姐姐跟我长得好像。”
夏岁缓缓伸出已经没有实质的手,轻轻摸了摸小女娃的脸,颤抖着说道:“对,我们长得真像。”
小女娃并不反感夏岁的触碰,嘟着嘴说道:“我长大以后会和你一样好看吗?”
“会,”夏岁几乎要哭了,“会比我更好看。”
没人告诉她,她长不大的,她永远十岁。
“她是谁?”方泽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夏岁的身形颤抖了一下,她问道:“太子殿下可否告诉我,小殿下是哪一年在哪里捡到她的?”
“元兴三十年,上元节,霄城。”方泽冷冷地陈述着。
“那时她多大?”
“和现在一样大。”方泽皱着眉,“她一点也没长大。”
“可否,多讲一点。”夏岁眼中闪着泪光,悲哀的神情里,还带了点笑。
方泽被这神情怔了一下,因为,当初阿星捡到这个小女娃时,也是这个表情。
元兴三十年,是方泽与阿星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那一年的上元节格外的热闹。
方氏王朝的版图从南贯到北,成了当时最强大的国。
国君在冬天来临之前,打通所有城之间的官道。
南北贸易比任何时候都畅通无阻。
方氏辖下的每一座活着的城都在庆祝盛世佳节,除了那些被屠尽的废城,比如龙泉城。
而这一年冬天,方泽过得并不好。
因为,阿星病了。
这病来得突然,从立冬开始,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季。
阿星夜夜沉在痛苦的梦魇里,他在梦里颤抖着、嘶吼着,在惊恐中醒来,衣被湿透,眼神涣散,方泽温柔地抱着他,吻着他鬓间的汗,揉着他的后颈,轻轻哼着睡眠曲。
偶尔,他也能在这种安抚下睡去,可是大多时候,他又会在下半夜惊醒。
夜复一夜,方泽无计可施。
宫中御医看了个遍,药煎了一罐又一罐,没见好转,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阿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宫里人皆传,星公子中邪了,活不久了。
那段时间,朝廷上下想尽办法往东宫里送美人,男的女的,环肥燕瘦,甚至还有阿星的高仿版。
都说太子殿下开了荤,整日守着个病秧子必定春宵寂寞,便都掐着点来钻空子。
谁知,太子殿下看都不看,用一包一包的银子将人都送了出去。
看着阿星的样子,一向高傲自负的太子殿下动摇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将阿星强行带回宫中,是不是错了?
将他强行留在自己身边,是不是更加错了?
初见时,他恍若天人,而此刻的他,如被斩断根的花树,日渐枯萎。
方泽知道,阿星过得很不好,他不属于这里,不应该被禁锢在这座城里。
可是,方泽舍不得放他走,他舍不得!
他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他还太年轻,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方泽一天又一天地受着煎熬。
“你快点好起来,”方泽握着阿星的手,说道,“上元节,我带你去霄城看花灯,当今天下,霄城的花灯是最好看的。”
我带你去看最好的花灯。
我带你去贸易最自由、最繁华的霄城。
那里有最好的官道,四通八达,贸易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如果……如果你在那里逃离,我……我或许抓不到你,我一定抓不到你,你那么聪明,你可以跟随贸易商队走得远远的,去到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那样,你就不用再被我困在琅城,不用在我的眼前一天一天凋零。
你走吧。
你最好走掉。
永远别回头。
方泽一遍一遍地说服着自己。他舍不得放开阿星,只能给他创造一个完美的逃离自己的机会,如果他想逃离的话。
方泽确实也这么做了。
那一晚,方泽没有带一个随从,甚至连秦免都没有带。
他怕自己后悔,怕自己驱使手下发狂一样找他。
方泽牵着阿星向人最多的地方走去,他走得很快,每一步都很决绝。
阿星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花灯的氛围太好,还是街市的人们太开心,方泽眼前渐渐蒙了雾,他觉得那条路特别长,他扫过一排制作精美的花灯,回头问阿星:“喜欢哪一只?”
他的眼中闪着水光,那是阿星从没见过的。
阿星挑了只猫咪花灯。
方泽付了钱,将灯交到阿星手中,他捏着灯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说道:“拿着它,让它给你照路,直到天亮,知道吗?”
阿星听话地接了灯。
下雪了,漫天雪花瞬间笼罩着这座城。
有几片六瓣雪落在了阿星的睫毛上,他抬眸看方泽的时候,雪花就抖落下了,不知飘去了哪里。
方泽不知为何笑了。
他捧起阿星的脸,在他额间印上重重一吻。
他很快放开了阿星,他没有再抱他。
“我去买些点心,很快就来,你——”方泽差点就说出那句“你在这等我”。
可是他忍住了。
阿星却听懂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一样,点点头。
方泽没有很快回去,他甚至半个夜晚都没有回去。
他躲在一间可以看见那处街道的阁楼上,一脚一脚将房中梁柱几乎踢断。
当他第三次看向那里时,阿星不在那里了。
方泽看不到他了。
他趴在窗边,身子几乎探出去。
花街上的人成千上万,他找不到阿星了。
世界那么大,想藏一个人很简单。
素雪纷纷,落在脸上融化成冰凉冰凉的水,方泽的心终是被他自己挖去了一大块。
他试过了,他放不开手。
他终于没忍住,从躲藏的阁楼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