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长安》城九

15、琢

　　皇帝要盛长安的信任，也要他可以信任，是想借着他的恨对付高衔，那么三皇子呢？
　　两个人并肩走在宫墙的夹道上，将侍从落在身后，像一起逗着猫，而少年缄默。

　　盛长安是觉得他像长宁，有些心软，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追问道：“你是想借着我对付你哥哥么？”

　　“不知道。”少年低头，“就算他目的不纯，也是记忆里乳母之后，唯一一个会对我好的人。”
　　盛长安失笑，想到底是个孩子，又陡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危险。
　　“我可不敢信你。”他道。

　　“我想吃肉！”少年眼珠子一转，倒是大声央求起来了，“我要吃肉！”
　　仿佛无理取闹。
　　盛长安一看迎面撞上几个人，无奈道：“好，让人多上两份荤菜。”
　　话题这就岔过去了。

　　只是不成想，一大早没来的魏王高衔，正赶上中午吃饭的时候来点卯了，盛长安领着少年拐到梧秋殿前，便与他狭路相逢。
　　高衔脸上原本有些傻气的笑，看到他的时候，就成了一如既往的狠戾阴冷。

　　盛长安又闻道那股子残余的香味，就知道他又是在红芍姑娘睡到日上三竿，刚从床上爬起来。
　　他也没什么好气：“王爷今日这么高兴，是踩着什么东西了么？”

　　不成想高衔凑到他耳畔，小声地说：“我今天快活极了，就是不告诉你。”
　　他得意极了，如果屁股后头夹着尾巴，这会儿一定要翘到天上去。

　　盛长安却觉得心中一凛。
　　能让高衔兴奋的事情，除非是他们现在立刻能和离，否则对他来说都是坏事。
　　至于和离，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刚从女人床上爬起来，也不知听到什么天大好消息吧，盛长安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高衔看到了他背后的少年，略眯起眼，厌恶地问道：“你怎么把这个小杂种带过来了？”

　　“与你何干？”盛长安牵着少年的手，走进梧秋殿，安排人去膳房取饭菜。
　　高衔杵在那里，对自己惹人厌的事实非常有自知之明，而且变本加厉地惹人厌，逗着小太监要他多拿些菜。

　　盛长安不理会他，但也被扰得没什么胃口，倒是三皇子饭量不小，他正在和高衔拌着嘴，这孩子就舔了三碗饭，飞快地扫掉了半桌子菜。
　　寻常孩子便是抽条的年纪，也绝无这样能吃，盛长安已经见识过一遭，还是被吓了一跳，只看着他瘦弱的身板。

　　“怪不得夷狄总是来做强盗行径，”高衔冷讽着，“是被自己吃空的吧，就不该生在世上，怪物。”
　　少年呛了一下，眸光向上看时，眼珠子里满是凶戾。

　　盛长安以为他要反驳了，结果高衔还在刺着，他却又低下头扒饭，将他那半边的盘子彻底扫空，盛长安和高衔的半边却一点不动。
　　再添了饭时，他便只吃干饭，不夹菜了。

　　盛长安看不过，把自己面前的一道宝塔肉推给他，说：“吃慢点罢。”
　　“你们所谓的互市，”高衔冷笑，“就是这样把钱粮拱手相让么？”

　　盛长安被这无耻一句激起了火气，却终究没说什么，甚至没有投去视线，怕暴露了情绪。
　　无耻之尤！你这种反捅己方百姓一刀的，就该下地狱。

　　他不再与高衔互呛，默默吃饱了饭，挨足了两个时辰，看魏王昂首阔步，开屏孔雀似的离开了。

　　“我讨厌他。”正抄着《千字文》的少年抬起头，忿忿地说着。
　　“不用理他。”盛长安整理着一叠纸片，提笔写上字。
　　“我可以不理他，但是你迟早要回王府，他会不会还欺负你？”少年仰起头。

　　盛长安睇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去年春宴他在角落欺负过你。”少年颇为他打抱不平，然后眨眨眼睛，“我还知道你对谢先生很特别，只要他在，你视线总围着他转。”

　　有么？
　　“怎么会？”盛长安下意识反驳，却回想，直到看到少年脸上的狡黠，意识到自己入了套，有些窘迫。
　　他揉揉他色泽很软实质却硬有些扎手的头发，转了话锋说：“你不要总是在角落里，自生自灭地久了，就没人能看到你了。”

　　“我知道呀，所以我让高瑜看到了我可以帮他与高琼作对，也可以养一只可怜的猫，他就对我好嘛。”少年扬着脖子任他揉，阿姐在他脚边蹭着，他也撂下笔身后呼噜狸花猫柔软的背毛。

　　“咳。”盛长安放下作乱的手，也拉起少年撸猫的手放在桌子上，一起提笔写字。
　　他问：“谁教你的？”

　　“我看到的。”少年说，“弱者会被欺凌排斥，只有依附强者，比如你、我和阿姐都是的。”
　　他将他们这些伶仃的家伙，视作了同类，所以寻求慰藉。为猫取名“阿姐”，大抵也有此意。

　　盛长安定定地看着他，到底叹息一声，道：“你这些话我要是告诉你父皇，你就死定了。”
　　“你不会说的！”少年言语笃定，眼瞳中到底有些慌张，那点得意劲儿一扫而空。

　　还是个孩子啊。
　　盛长安不再吓他，而是将手上墨痕晾干的纸片一字排开在他面前，又挑出几张放在一边，指着剩下的道：“来，选个字吧。”

　　少年看了一遍，脸色难看起来，眉毛都拧着，小声说：“我都不认识的。”
　　意料之中的，盛长安从一边拿出一张，点了下，说：“这个字念瑜，从玉，美玉的意思。”

　　“瑜，哥哥？”他反应过来。
　　盛长安点点头，说：“对的，这个字是琼，同样玉字旁，同样是美玉，美好的意思。”
　　他又将其它皇族这一辈子弟的名字一一教过，最后便指着剩下的那些，说：“来，挑一个吧。”

　　“有没有不是美玉的字？”少年为难极了。
　　“有啊。”盛长安挑出几个，讲了读音释义和出处。

　　“我选这个！”少年指着“琢”字，“嗯，就这个了。”
　　琢，雕琢。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盛长安下意识便想起谢随，失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好，就这个啦，你好好写字，我去和你父皇商量商量。”
　　少年一瞬惊喜，旋即是巨大的失落：“呵，我都要以为我就叫杂种。”
　　“你不是，”盛长安喊着他的小名，“苏勒。”

　　可他却没有弥合他们父子关系的念头，那对少年而言过于不公。
　　而喊着那个属于夷人的名字之时，盛长安心中有恨，他觉着少年可怜，却又觉着他身体里流着的血可恨。

　　即便夷人攻击的手段并不狠毒，较之狄人的残酷暴烈又堪称平和，但也是掠夺者。

　　他没有掩藏自己的情绪，而敏锐的少年看出来了，一下子愣住，呢喃着问道：“你也厌恨我么？”
　　盛长安蹲在他面前，与他视线平齐，说：“只要边境一日不宁，我就放不下。”

　　“而且，”他搭上了少年的手，看那修长的指和粗砺坚硬的骨节，“琢，治玉也。你给我看了你的野心，让我知道你非良善，就不要怪我迁怒。
　　“而且，我教你，在现在这位皇帝的治下，在这宫里，互相信任，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你懂得的，不是么？”

　　少年垂眸，半晌，点了点头。
　　“我终有一日，要使北疆太平。”

　　“这不是野心，这是宏愿。”盛长安将他的手再次按到笔上，道，“若想实现，先从写字学起。”
　　看到少年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不愿，他满意了，将写了字的纸片俱烧掉，只留一个“琢”字，放在他手边。

　　“对了。”学乖了的狼崽子突然抬头，说道，“魏王叔身上的香气，和刀鞘上的，似乎是一样的。”
　　“你确定？”盛长安面色变得凝重，“这不是小事。”
　　那刀鞘他也闻过，嗅不出皮革外的任何气味，包括内侍省的下人们，也不能。

　　“也许这熏香常用？反正宫里是没闻过的。”少年猜测道，看向了蜷缩在绣墩上的阿姐，“太淡了，我不能确定，可以让猫狗试试。”
　　“你先不要往外说。”盛长安道，“我去见你父皇。”

　　他赶往紫宸殿，等太监通传，片刻孙千亲自出来让他进去，小声说道：“陛下在气头上，和正君也有些干系，正君赔些小心。”
　　盛长安点了头，迈进紫宸殿，就看见地上碎了茶盏并青玉的镇纸，瓷片迸溅了一地。

　　他捡了干净的地方跪下见礼，皇帝压抑着怒气，让他平身，扔下一个炸弹般的消息，道：“长安，朕收着线报称，魏王的人买了几副安胎药，送进麻雀巷去了。”

　　安胎药？怪不得魏王今日那么高兴，是因为要有孩子？

　　盛长安瞪大了眼，而皇帝脸色黑沉到极点：“按惯例，他娶了男妻就不该有孩子的，可不是白纸黑字写着，他要真有了，朕又有何办法！？”
　　他一挥袖，精致玲珑的笔架，也跌碎在地上，随着一片金石之声，成了一摊玉片，十几支上好的狼毫遍陈在地。

　　“皇兄息怒，”盛长安抬起手臂，双手拢于身前，“臣来，是有一事冒昧相求。”
　　他看着皇帝，对视着讲道：“臣为三皇子的名，挑了个字。”

　　皇帝爆发的怒意沉了下去，像海浪蛰伏在岸边，冷着声音说道：“长安，你知道这话是意味着什么。”
　　“臣知。”盛长安颔首，诚恳说道，“臣膝下无依，愿与魏王过继三皇子，承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