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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神衣树洞(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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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烂明霞红日暮,艳艳轻云落大海。正如漫天红霞被黑暗吞没,那红钻也只剩最后一缕微光。
偃旗息鼓,似失了心,失了魂,失了生机。
卿云望着那盒中之物,眼尾泛红,僵成一尊一碰就会碎掉的冰雕。
“卿要杀我?”那句令人万念俱灰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卿云耳边萦绕,似温柔的嗔怪,也似绝望的啃食,久久不愿散去。
他的气息,他的声音,随着那隐去的红光,都尽数收入了红钻中,消失殆尽。
这红钻究竟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会藏着这么重的他的气息?
为什么这气息此刻又弱到如此?
他死去三百年了,这世上怎么可能还有他的气息?!
这怎么可能!
方才在幻境里,利刃山鬼没入他心脏时,他伏于卿云耳边那声绝望而痛苦的呢喃,犹如神的质问。
卿要杀我?
除非你亲自来杀我。
再杀我一次。
可是……他明明只是太虚图中的幻人啊!
卿云开始恍惚。
莫非,真的弄错了?
莫非,那被斩于太虚图中的幻人,附着一个有真实情感的、会难过、会痛的灵识?
莫非,自己刚刚亲手斩杀的,不仅是幻人,还有他藏于其中的一缕灵识?
灵识被斩,红钻黯淡,光华尽散。
右手开始颤抖,就是这只手,握着山鬼,亲手将那人,一刀毙命。
眼睁睁看着他,化为轻烟。
卿云登时神明俱碎。
他俯身下去,拾起那颗红钻,托于掌心。
一股温热的力量,从手心漫延开来,红钻光华微漾,在卿云手心开出一朵火红的罂粟花。
火红灿烂,花开荼蘼。
犹如那人在卿云掌中,轻轻一吻。热烈无比,又稍纵即逝。
卿云一颤。
是他!
是他封在自己手心的那朵罂粟花!
“这是我藏在你手心的一个秘密。”多年前的那次北境之行,漫天彩霞,他趁卿云不备,抢过他的手,用一个吻,在他手心封了一朵罂粟花。
“等到你愿意的那一天,我们再解开它。”
“你慢慢想,我有的是时间。”
卿云一阵心悸,惊慌地四下看去,仿佛那情那景近在眼前。
四下无它,只有那颗火红的血钻,静静地躺在手心。
卿云握紧那红钻,按于心口。
这颗红钻一直呆在卿云身边,而他却分毫没有察觉。
那个盒子封存了红钻所有的气息,让世人难以察觉。
同样,也蒙蔽了卿云。
甚至出于某种原因,卿云一直在有意回避着它,从不靠近它。
“阿郎……”卿云沉吟道。
他握着那颗红钻,心乱如麻。
如果红钻里封着的果真是他的灵识,那也就意味着,只要寻得一个机会,他就完全可以重回现世!
以真正的、完整的他,回到现实世界。
在幻境里就可以看出,这灵识,记得他们所有的过去,保留着他所有的脾性和战力,包括那柄血刃利器山鬼,还有那近于疯狂的对卿云的痴恋。
而今这灵识中,除了痴恋,怕又多了嫉妒,与恨。
对卿云身上陌生的“燕然”的气息的嫉妒!
对卿云在幻境中将他一刀毙命的恨!
“我必须杀你,他在等我。”这句话,会带来什么后果?
卿云背后一凉。
或许,从一开始,在卿云昏迷、魂魄被拽入幻境时,那灵识就已破盒而出,追随着卿云,强行进入了幻境并附在了幻人身上。
那么方才在幻境中发生的一切,或许并没有按照画图人拟定的情节进行,或许也不是三百年前曾发生过的真实情节,而是被那灵识控制的、按着他的意愿所进行的……
他完全有这个本事。
他向来有这个本事!
无论从前或现在,卿云对于那个人的强悍与偏执,都有一种没由来的畏惧。
他当真要回来了吗?以他原来的样子。
卿云回头望着燕然这张与那人越来越像的脸,一时有点恍惚。
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少年,虽是用那人封存在自己心中的一段痴念重生的,却与那人终究有着天壤之别。
卿云深知,燕然不是他。
如果那人重新出现在这世上,燕然会面临怎样可怕的境地?
“你是我的!”
“我一个人的。”
那人恶狠狠的、带着血腥的吻,似还缠绕在卿云唇间。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觊觎他的心爱之人,哪怕只是多看一眼。
三百年前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暴戾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在他身殒前的那段时日里,他的暴戾、疯狂、控制欲,与他的痴情、温柔、委曲求全,是完全割裂与矛盾的。
卿云从未真正了解他。
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与“卿云”有关的所有事情,他都是绝对排他的!
若他知道燕然的存在,知道他的出生,知道他与云夫子之间的一切……
卿云不寒而栗!
忽觉肩上传来一阵暖意。
“夫子?”
卿云浑身一抖,回过神来。
这个少年,永远是半分敬畏、半分倾慕地唤他作“夫子”。
在他心中,自己不是卿云仙,不是南境废君,不是手刃万人的凶手。
只是“云夫子”,教他、医他、养他的夫子。
“夫子”这个称呼,永远只属于燕然。
“嗯。”卿云强装平静地应了一声。
燕然轻轻揉了揉卿云的肩,道:“方才夫子吓到我了,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卿云抬眼看他。
直觉告诉燕然,危险在靠近。当夫子在昏迷中一遍又一遍唤着“阿郎”这个名字时,燕然知道危险来了。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过。
燕然从未见夫子如此深情地唤过他人。
少年抿了抿嘴,欲言又止,道:“没什么。”说罢伸手过来,“这盒子中究竟是什么?”
“别碰!”卿云立即喝道。
燕然一怔,手僵在半空。
“永远别碰他,知道吗?”卿云道。
这个灵识现在最缺的,就是一具好躯体。若燕然与他接触,极有可能就会被他夺了躯体。
燕然,不正是一具完美的、承载那人灵识的躯体吗!
至于真正的燕然会怎么样?他的灵、他的魂该怎么办!
谁会在意?
卿云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也许……也许,从一开始,从那人被截杀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有人布下一盘大棋。
卿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救他,养他,都是棋局的一部分……卿云感受到了这三百年来最为深刻的恐怖。
这些年的光与影在卿云脑中闪过,错综复杂,头痛欲裂……
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当年逆天而行,不顾一切去重生“他”,在开始之初,卿云确实是想要重造一个“他”。
但是,在见到燕然的那一刻起,卿云就几乎已经确定,这个孩子,他不会是任何人的复制品。
十二年的细心教养,卿云更加可以确定,燕然终将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驰骋世间的真正男儿,一个满腔热血、有血有肉的“人”。
若说燕然与那人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与那人越来越像的外貌,以及对卿云近于偏执的执念。
卿云绝不允许,自己一手养大的燕然,沦为一具没有灵魂、受他人驱使的躯体。
即便是前世的他,也绝不允许!
卿云指尖闪过一缕星光,施了一个咒,将红钻牢牢封回盒中。
那红钻在盒中恶狠狠地跳动了一番,才渐渐平静下去。
这红钻的来由,尚需要查清楚。
封于红钻中的他的灵识,也定要想一个妥贴之法。
然而,卿云没有意识到的是,这若是放在以前,自己知道这红钻中封存着他的灵识,大约会疯了一样的想方设法立刻将他变成活生生的人,站到自己面前。
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将它又封了回去!
他更没有意识到,重新封印了他的灵识的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对燕然的叮嘱:“永远不准碰他!记住了吗?”
“好。”
“你发誓!”
“我,我发誓,永远不碰这盒中之物。”
“好。”卿云点点头。
似不放心,他又叮嘱道:“他日,你若是遇见一个与你同样使南明离火的人,不战,不交,只逃!知道吗?”
“逃?”
“是的,逃。”
“为什么逃?”
“他会杀了你!你斗不过他的。逃!知道吗?”卿云强调。
“夫子说的那人,是不是那群人口中的大魔头?”燕然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卿云无法回答。
“他真的又出现了吗?”燕然追问道。
“……”这个问题,卿云更加无法回答。
“夫子见过他了?”燕然手心出了汗。
卿云一惊,抬头看向少年紧绷阴沉的脸。是的,见过了,就在方才的幻境之中,还将他的灵识连同幻人,一同斩杀了。
此刻,卿云的心仍在刺痛。
“他,是否就是夫子一直藏于心中的那个人?”燕然的声音在颤抖。
“……”卿云要疯了。
如今这情况太复杂。
无论答“是”,或者“不是”,都不对。
“别人说的我都不信,我只想听夫子亲口说,是他吗?”
想着不惶就此断了燕然的念想,卿云狠心点头。
“是!”
燕然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掐着衣角,似委屈至极。
“为什么他们会将我认作他?”
“我与他究竟有什么关系?”
燕然一个又一个问题丢过来,简直要将卿云砸晕。
“之前我在神衣树洞的记忆碎片里,就已听到夫子曾对鲲母婆婆说过,救他是夫子这辈子唯一想做的事情,那时我还心存幻想,觉得夫子口中的‘他’,就是我,夫子想救的人,也是我。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太天真!夫子想救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他!对吗?”
“……”卿云惊讶地看着燕然。
“他死了三百年,夫子因为太过思念他,才会用他的某样东西,重生成了我,我不过是一个复制品,是吗?”
“……”卿云喉间一滚,如鲠在喉。
“因为他,才有了我,如今真正的他重新出现,夫子……”燕然的指节捏成玉色,声音已带哭腔,“夫子已经不需要我了,是吗?”
“从始至终,夫子喜欢的,思念的,想救的,都是他!从来都不是我!对吗?”
“燕然不想再自欺欺人,我只想听夫子亲口说。”
“在夫子心中,燕然究竟算什么?”
燕然揪着那抹红色衣摆,食指上的燕云环已流火游窜,他步步逼近,迫切地、渴望地想得一个答案。
卿云被他逼得步步后退,直至退到一道石壁前,退无可退。
燕然觉得自己像一条弃犬,摇尾乞怜,垂死挣扎,问出一个又一个可笑的问题,所求不过是想得到夫子的一句话。
只要他说“不是,你不是复制品”,燕然就可以重新获得力量,他只要一点点希望就可以了。他将眼前人圈在方寸之间,逼迫他给他一个回复。
卿云闭上眼睛。
今日种种,实在是太累了。
方才还在担忧那人灵识重现会对燕然不利,这会,就已经被这臭小子逼到如此冏境。
“是我错了!”卿云有气无力地答道。
轻声一句,却石破天惊。
燕然愣住了。
“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卿云面如死灰,“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卿云甚至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夫子错了?”燕然魔怔一般重复道,“夫子竟错了!”
“所以我的存在,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是吗?”燕然又走近一步,冷不丁发狠按住卿云的双肩,将他按于石壁上,指节发白,脸色煞白。
“松开!你疯了吗?”卿云喝道,感觉到了少年身上的灼热与危险。
“我是疯了!”燕然咬牙说道,“从头到尾都是我在痴心妄想。就我这样一个人,还胆敢觊觎夫子,奢望着有一天,能够与夫子并肩站在一起,为夫子遮风挡雨,是不是很好笑?”
“夫子会回应我,也是因为他,对吗?夫子将我当作他了,是吗?”燕然低声道,循着眼前人儿渐渐急促的吐息,去寻找那曾经吻过的唇,“可是我不甘心啊……”
卿云有些混乱,他心慌地别过脸去。
燕然低垂着头,在他唇边轻轻碰了碰,低喃道:“可我不想将你还给他,卿云。”
卿云!他居然叫他卿云。
卿云惊地睁开眼睛,瞪着这个红衣少年。
少年当然看不见,这双平日秋水无波的眼,在他面前渐渐地眼尾泛红、雾气氤氲。
电光火石间,幻境中那人的血腥之吻又浮现眼前。
卿云生出一种羞耻感,一口咬破了少年的唇,逃命似地推开了他。
这一使劲,又吐出好大一口血。
“放肆!”卿云捂着喉咙,斥道。
“你走吧!”卿云冷冷说道:“天台山,再容不下你了!”
“你我师徒缘分,就此了断。”
“夫子!”少年愣了一下,随后“扑通”一声跪下,紧紧拽着卿云的衣角。
“夫子……”这声音,心肝俱碎。
从刚才逼问夫子的第一句话开始,燕然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局。为什么自己这么蠢,若一直假装不知情,不说破,不就相安无事吗?为何就是没有忍住……
“夫子,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求夫子不要赶我走。”燕然跪着扑向夫子,抱紧他的大腿。
“松手!”
“我不走,打死也不走!”
“你自己说的,我想救的人根本不是你,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管,夫子在哪,我就在哪。”
“你说得没错,我不需要你了,你滚!”卿云被自己这怪怪的语气惊到了。
“是我胡说八道,夫子受伤了,需要我照顾。”
“谁需要你照顾?”
“是我!是我自已想照顾夫子。夫子请不要赶我走……”
“滚!”卿云气得发颤,眼泪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卿云被自己的情绪惊到了!
是不是人大限将至,各种能力都退化了,连眼泪都不受控制了。
“夫子……”燕然察觉到了夫子的异常,更加没想到,自己竟会将夫子逼哭了。
这可怎么办?少年一时手足无措。
想要上前去替他擦眼泪,却又怕笨拙的自己会惹得夫子更加生气。
“夫子别哭了……”燕然心疼道。
“谁哭了!”卿云怒气更盛了,恨不能掀了洞顶。
“夫子打我吧,骂我也好,踢也行……拿剑砍也行……随夫子处置,只要夫子高兴。”少年边说着,边跪了下去。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么?”卿云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燕然的命是夫子,当由夫子处置。”
“你……”卿云额间已发大汗,两鬓须发汗湿。
这番生气,只觉头晕眼花,耳鸣大作。一抹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流出,抬手一抹,全是血!
卿云看向那棵神衣树,果然,已近枯萎。
时间不多了。
大限将至,如此重要时刻,为何还要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吵上?
卿云敛下情绪:“起来,扶我到玉床。”
“啊?”燕然以为听错了。
卿云冷眼瞪他。
“哦……好!”燕然赶紧站起,欣喜若狂,一手扶着夫子的手,一手扶着他的腰,可是没走几步,却发现夫子的腿已经不太听使唤了。
“我抱夫子。”
还没等卿云反对,燕然一手揽着他的后背,一手伸到他膝弯下,将他横抱了起来。
卿云闭上眼睛。
不知是不是大限将至,卿云竟心生柔软,还有点眷恋这温暖的少年。
燕然将卿云小心放在玉床上,正犹豫着是坐上去,还是就这么站着。
只听得卿云说道:“上来。”
“啊?”燕然一惊,随即一喜,踢掉鞋袜,扑腾上了玉床。
“坐好。”
“哦。”燕然挪动了几下屁股,终于寻着一个合适的姿势,坐稳了。
卿云指尖闪出一缕莹莹白光,膝上便化出一把通体透亮白色微光的古琴,琴尾海浪翻腾。
正是子虚琴。
他手指一翻,一只玉盒、一只药瓶浮于眼前,正是装着黑灵珠的那只玉盒,以及玉娇公主特意送来那瓶的玉露。
“夫子与那玉真公主……”燕然才一出口,便后悔了。
“闭嘴!”果不其然,夫子怒斥道。
“听着,我先用洗灵曲洗去黑灵珠的杀戮血气,你则驱动自身灵力,以血祭珠,与其灵性结合共生,这两颗灵珠便会认你为主,归顺于你。”
“夫子要为我施移珠术?”
“答应你的事,我必然会做到。”
“嗯。”燕然欣喜万分,以为方才的风波已经过去。
“移珠过程中惊险万分,不能有半分差错。我会为你施一个咒,这样你就感觉不到痛了。放心,我会给你一双最好的眼睛。”
“夫子……”
“噤声,凝神!”
“是。”
卿云手指拂琴,已觉指尖灵力渐弱,不能再耽搁了。
“夫子……”
“噤声!”卿云有点恼火。今日的火气,有点大。
“我还有一句话。夫子还欠我一个心愿。”
卿云抬眼,没错,三个心愿,还欠一个。
“说吧。”
“我希望,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夫子!”
“……”卿云指尖一顿。
“可以吗?”燕然请求道,似不答应他,他就不会安心。
“好。”这是一句无法兑现的承诺。是卿云平生说过的为数不多的谎言之一。
“嗯!”燕然兴奋地点点头,“那我们开始吧。”
“燕然……”
“夫子?”
“我也有一个心愿。”
“夫子你说……”
“我希望,燕然用这双眼睛,多去看美好的事物!”
燕然心中一喜,扑到夫子面前,几乎要挨着夫子的脸,他满脸灿烂,道:“夫子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夫子这个心愿,岂不是要让燕然天天见着夫子。”
“坐回去!”
燕然乖乖坐回去,脸上却带着笑。仿佛前一刻的阴霾,他已全数忘却。
多去看美好的事物。
记住好的,忘记坏的。
忘记云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