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倒病美人夫子》苏门小学士

33、卿云仙（八）

　　卿云理了理散乱的衣袍与黑发，面上淡然，神色已恢复了七|八分，一派清冷神仙的模样，只有耳根尚未退尽的灼热，仍在提醒着他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一提衣摆，席地一坐，抿紧薄唇，淡然道：“我再陪你一会。”
　　黑衣人略一吃惊，抬起头来，棱角分明的脸上，已是汗如雨下，不知是否是药物的作用，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你不怕我吃了你？”
　　卿云背后一凉，旋即笃定道：“你不会。”
　　“你如此信我？”
　　“一直信。”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向两人之间的沟堑挪了一步，顿了一下，又退了三步。
　　似乎多靠近卿云一步，危险就多一分。
　　卿云好整以暇坐下，月光如水，黑发飘飞，白衣胜雪。他指尖闪出一缕莹莹白光，膝上便化出一把通体透亮白色微光的古琴，琴尾雕刻着翻腾的海浪，如皓然明月坠落沧海。
　　正是，子虚琴。
　　“子虚”二字，取自卿云的字，卿子虚。
　　当年，九九八十一道天劫咒，将那人劈了个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卿云砸破了幽篁海神器库的结界，强行掠走了这把上古奇琴。
　　此琴能追灵。
　　随后三百年，卿云一人一琴，走遍了天上人间、四海八荒，固执地寻找着、追寻着，期盼这世上还能寻到一丝丝他的灵识。
　　结果，当然毫无所获。
　　直到，花羡君在巫水边找到他，告诉他，那人曾封存了一段痴念在他心中，启动聚灵伞，可聚灵重生。
　　在那之前，他并非没有动过聚灵伞的心思，但聚灵伞乃南海镇海神器，强行取走会导致山海颠倒，人间荼炭。他，不能这么做！
　　直到……他以祭身南境为筹码，与鲲母婆婆做了交易，正大光明地，换得了那柄伞。
　　这才聚灵重生，有了燕然，有了来之不易的人间十二年。
　　如今，最坏的事情都已经过去。该重生的重生了，该养大的养大了。
　　而幻境中这位，怕只是那千山笔下迷惑人心、吸魂噬魄的“幻人”？
　　毕竟，用一幅太虚图，一个幻人，困住一位上神并吸噬掉他的魂魄，实在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在确定如何打破幻境之前，卿云还要再确认一件事情：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幻人？
　　子虚琴，可追灵，亦可识灵。
　　若只是幻人，琴声透其身，当如掠空气，毫无损耗。
　　太虚图中，虽不能使用自身武器战斗，但是弹琴识灵，应该还是可以一试的。
　　如此想罢，卿云坐定，闭目凝神，指尖聚起微微莹光，轻抚琴弦，行云流水，琴音中尽是潺潺海浪，离离草原，幽幽深山，绵绵松涛……
　　琴声中，尽是卿云走过的那些山川河海。
　　闻此琴音，黑衣人似好受了些，强撑着牵嘴一笑：“我未见过此琴。”
　　卿云指间一顿，抬眼瞧他，眼中闪烁着星辰大海。
　　半响，答道：“我新得的。”
　　“所弹何曲？”
　　“清灵曲。”
　　卿云答道，指尖一拨，一道微不可察的银色琴浪便朝黑衣人袭去。
　　琴声毫无阻碍，掠过他的身体，未有任何损耗。
　　卿云一惊！果真……是幻人吗？
　　“好听。”黑衣人似未察觉，神色未有任何变化，嘴角甚至牵出一丝笑。
　　“好听就好。”
　　“再抚一曲？”
　　“好。”
　　似信不过刚刚那一试，卿云又拨出一道银色琴浪。
　　琴声再次毫发无损地透过了黑衣人的身体。
　　确定是幻人无疑了！
　　不知为何，卿云反倒松了一口气。
　　既是幻人，那便不用再迟疑了。
　　幻境之外，燕然还在等他。
　　杀了幻人，即可破境而出。
　　可是幻境之内，自己灵力受阻，且用不了武器，如何杀他？
　　正当卿云垂目寻思时，黑衣人的嘴角溢出一股暗黑色的血。他慌忙抬手一擦，似不想让对面的人儿瞧见。
　　他握紧山鬼，忍得很是辛苦。
　　忽然，他目光落在卿云腰间，目色一沉：“我送你的云玦呢？”
　　云玦？
　　哦，是了，云玦在三清观碎掉了。
　　“碎了。”卿云淡淡道。
　　“碎了？”
　　黑衣人眉目凝成一团：“为何碎了？你遇到过生命危险！我为何不知情？”
　　他面部扭曲着，直勾勾地盯着卿云，似狮子盯着自己的猎物。
　　也似乎在宣示主权：你的事情，我必须全部知道。
　　他这个样子，分明就比任何事物都危险。
　　卿云仍淡然抚琴：“无事。已经过去了。”
　　是了，你不过是太虚图中的一个幻人，又怎会知道现实世界中的事情？
　　“我想知道。”黑衣人道。
　　卿云依旧低头抚琴，指尖如游龙，在弦上拨云弄月，一派怡然。心中却是一动，你不过是个幻人，知道又有何意义？
　　黑衣人将山鬼刺入地面，强撑着身子，定定地看着卿云：“你与以前，有些不同了。”
　　卿云心中一惊，指尖一滞，心中再次狐疑：他真的只是个幻人吗？为何所思所感所言，竟与真人毫无差别？
　　他不像一个完全受控制的幻人，似乎……有一部分自己的意识。
　　卿云有些许动摇，随后又立刻否定，若他不是幻人，那又能是什么？
　　子虚琴不会弄错。
　　千万不能被幻人迷惑，必须保持清醒。
　　卿云抬眼瞧他：“有何不同？”
　　“从前，什么都入不了你眼。”
　　“如今呢？”
　　“你眼中，有了牵挂。”
　　卿云一怔，刚好对上那一双热浪灼灼的桃花眼，那双眼甚为好看，不笑时满目深情，笑时花开满城，而此时，那双美目中，更多是疑虑、不满，和……怒意？
　　许是隔得远，且在月色下，卿云并未瞧得非常仔细。他此时心中却暗暗许下另一承诺：我一定会给燕然一双这样的眼睛。
　　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稍顷，卿云淡淡道：“物是人非。”
　　“从前，我是南境少君。如今，我什么都不是。”
　　黑衣人却急躁起来：“不当那劳什子少君最好。来我身边，与我在一起！”
　　卿云定眼看他，似审视：“你从前从不这么说。你总说，我若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
　　“那是因为，我从前从未感受到过威胁。”
　　“……”
　　“来我身边吧。”黑衣人嘴角又涌出一股暗血，他慌忙试去，不想被卿云看到。
　　“……”卿云敛目，不瞧他，心中却叹，这画图之人好生厉害，一个幻人都被他画得如此逼真，稍不注意就会沦陷。
　　“你不愿意？”黑衣人双目紧蹙，脸露愠色。
　　“我有家。”卿云抿嘴道。
　　“我这也是你的家。”
　　“不一样。”
　　黑衣人死死盯着卿云，忽痛苦地按住头，低吼道：“我是不是死了？”
　　琴声戛然而止。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黑衣人抬头看向卿云，撑着身子，探到沟堑的边缘。
　　幻人……会知道自己并非活物吗？
　　月光如华，照在他身上，如一只暗夜魅灵。
　　“你为何不唤我阿郎了？”黑衣人痛苦地喊道。
　　“……”
　　方才，在药物作用之下，且将幻人误当作他，卿云曾毫不犹豫便唤出一声“阿郎”。
　　而现下，平静下来，知道他只是幻景中一个迷惑人心的幻人，卿云又如何再唤得出口？
　　那人未得到答案，忽然暴躁起来。
　　卿云心道不妙。
　　黑衣人忽如一只野兽出笼，腾空一跃，黑云压身，戾气逼人的山鬼便架在了卿云雪白的脖颈上。
　　黑衣人的脸色很不好看，他野蛮地捏起卿云的下巴，与之前的温柔完全不同，满眼炙热，满手烈火，似要将眼前人儿捏在手里，揉碎，燃尽。
　　“你身上有他人的气味。”黑衣人恶狠狠地说道。
　　卿云一怔，他人？燕然？
　　这幻人是……吃醋了？
　　黑衣人眼中已带凶意：“你眼中的牵挂，就是他？”
　　一股暗血从他嘴角流出。
　　这一次，他已顾不得去擦，任由那血水从嘴角流出，滴落而下。
　　“嗒”一声，落在卿云脸上。
　　卿云一侧脸，想躲，却被那人暴力按压下去。
　　黑衣人如铁钳一般，将他牢牢箍住，低头狠狠吻住了他。
　　不给他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
　　“铮”的一声清鸣，子虚琴掉落在地。
　　“你是我的。”黑衣人道。
　　“我一个人的！”
　　卿云忽地被黑衣人扑倒在地，完全动弹不得。
　　黑衣人咬破了他的唇，和着自己的血，全搅在了两人唇舌之间。
　　这热辣辣的血腥之吻。
　　黑衣人开始野蛮地撕扯卿云的衣物。
　　卿云心中大惊，完蛋了，得赶紧逃出幻境。
　　办法只有一个：杀了他！
　　原本穿得严严实实的衣裳，在那双暴戾的魔爪之下，一层又一层的，被撕碎，剥落。
　　很快，被剥得只剩中衣。
　　他狠狠掐住他紧实纤细的腰肢，紧紧贴在小腹处，那里似有待喷发的火山，烫得灼人。
　　这一次，卿云真的怕了。
　　被吻得快要窒息，卿云满脸涨红，咳嗽起来。
　　黑衣人依然没饶过他的意思。
　　“你是我的。”黑衣人埋在卿云颈窝疯狂啃食，一遍又一遍说道，声音却是极度悲伤，“我不想死。”
　　“……”
　　那药性似已将他完全控制。
　　眼看要城门失守，卿云不得不想办法缓缓。
　　终于以那最可怜无助的声音唤了一声：“阿郎……”
　　“阿郎……停下！我害怕……”又是一声最软糯无助的求饶。
　　压在身上的那人，身体一怔，停了下来。
　　一滴泪水滴了下来，落在卿云脸上，是那人烫人的呼吸：“对不起。”
　　“我是恶人。”他痛苦地说道，低头埋进卿云发间。
　　“你不是。”卿云伸出手，在他背上轻抚了两下。
　　黑衣人似受到安抚，抽泣起来。
　　忽见一道红光闪过，刺目，惊心。
　　卿云擎着那柄曾让三界鬼神闻风丧胆的魔刀“山鬼”，精准无比地，从背后，捅入了黑衣人的心脏。
　　“唔……”黑衣人一声沉吟。
　　一大口暗血从他口中喷出，喷在了卿云脸上。
　　卿云的双眼，被这血侵染了个通透，一时看不清。
　　看不清黑衣人脸上狰狞着的，绝望，痛苦，和不甘。
　　“……卿要杀我？”
　　“对不起。”卿云木木地说道。
　　我必须杀你，他在等我。
　　忽觉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幻境中的一切都在崩塌。
　　卿云闭上了眼，不知为何，眼角却滑出一滴泪水。
　　心，好痛。

　　“夫子？”
　　“夫子？”
　　待有意识时，卿云缓缓睁眼，看到的是燕然那张犹显稚嫩的少年脸。
　　与幻境中的黑衣人相比，他终究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在幻境中耗费这些时间，加上之前的伤，卿云已如风中残烛。
　　但这风中残烛，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正待要说点什么，忽觉身侧有一道熟悉的红光，悠然逝过。
　　卿云不安，转头去寻。
　　正是那只镶着羊脂暖玉凌霄花的盒子。
　　那只太玄星尊交给他的盒子。
　　“卿云啊，前段日子，我去卑禾羌海云游，在昆仑眼找到了这只盒子，盒子的上的白玉凌霄花，是他当年最爱雕刻的小物，或许是他留下来的，你留个念想吧。”太玄星尊一脸怜惜地将盒子塞到心如死灰的卿云手中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的，遗物。
　　卿云不愿打开那盒子。
　　不愿碰那盒子。
　　不愿再想起他。
　　那只盒子，一直被束之高阁，从未打开过。
　　方才那束红光，正是被吸入了盒中。红光渐渐变小，变弱，直至，彻底消失。
　　归于平静。
　　“咯噔”一声，似是，那盒子开了。
　　卿云木木地走近它。
　　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忽地腿一软，差点跌倒。
　　燕然忙搂住他，担忧道：“夫子？”
　　“无事。”
　　惨白清瘦的手指，触摸了一下那暖玉，盖子便自己开了。
　　盒内，是一颗璀璨无比的红钻。
　　似一颗火红炽热的心。

作者有话说

　　此章有微调，关于盒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