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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陈年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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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容还想磨磨蹭蹭讨个好儿,却叫程寂按住了肩膀,轻轻从身上揭了下来,令他自个儿站稳了,方才抽回手去。
不知怎的,往后二人都不再吭气儿,只是专心致志各走各的。梁玉容许是在惋惜他今夜错过的美人儿与美酒,然程寂却不晓得在琢磨个甚么。莫说旁人,便是梁玉容同他熟稔至此,只怕也不明白他的重重心事。
心事人人都有,有的好猜,有的难猜,有的状似好猜,猜出来却又令人捉摸不透。
程寂是个闷葫芦,这葫芦肚子里盛的又像是华山顶上千年不化的冰,看着透亮透亮,到底没个人晓得里头封着甚么东西。只有葫芦自个儿心下清明:只要那梁玉容肯碰上一碰,不消用力的,只用指头尖儿那么轻轻一触——这冰会裂,会融,会稀里哗啦碎个满地,梁玉容一低头,便会看见千百粒碎冰渣都澄澄地映出他的影,葫芦也会变成这世上最好笑最窘迫的一只空肚子葫芦。最紧要是梁玉容——他究竟几时才伸手来碰?
程寂最不缺的便是耐心。他愿意等,尽管晓得约摸永不会有这样一天。
爱慕之情或许如同酒劲儿,只是一时的昏头涨脑。可若爱慕之情里混进了几许难言的歉意愧疚,这便不能叫做酒劲儿,而是改头换面成了醉意。酒劲儿浅薄,醉意却是生了根的。一旦扎下去,除非徒手掘出淋漓鲜血,否则还真没甚么法子改变他的主意。
话说回来,那成日价泡在茶馆里听着笑话看乐呵的闲人散人,虽说没见过梁玉容的面,恐怕也能自认是他的老熟人。若非老熟人,哪个能晓得他转个笔能掉几回?可这笑谈之所以只能为笑谈,便是因为绝大多数的笑谈都是没头没尾的——拿唾沫钉儿作暗器使的大嘴巴只会告诉别个儿何人于何年何月何日做出何等好笑的事情,却往往不会顺嘴告知此人行此事究竟有何因缘。就好比他们单是绘声绘色描述那不学无术的梁玉容是如何掉笔又捡笔捡笔又掉笔,于梁玉容并非左撇儿一事,连半个字也不提。
这世上但凡是脑筋清楚的人,都不大可能用自个儿那只使唤不灵的手同别个儿过招。梁玉容以左手执笔与人对阵,观战众人认定他是个左撇儿,这一点儿不奇怪,左撇儿本身亦不是甚么稀罕事情。可梁玉容心下明白得很:他用左手绝非老天强令他这么用,他不过是别无选择。
左手不得劲儿,但与常人无异,便是败了,也只会叫人笑话是学艺不精拖累挚友。这名剑大会来的皆是江湖中人,倘若使上右手,难免叫有心人看出他这右手不过空有一副完好的皮囊,内里裹着的只是尽废的经脉罢了——嘲讽怜悯事小,只是他这么个空怀武学却分毫施展不出的花架子,又何德何能可与鼎鼎大名的“霜斗剑”并肩?
——更何况,他怕程寂看了难过。
这祸事单落在梁玉容自个儿头上也就罢了,偏偏拖累个好端端的程寂先疯后傻,耽搁了半年不曾碰剑。
这事儿口头说来远远算不得惊心动魄。不过是华山少年郎仗几分意气便瞒了师门约了挚友下山行侠,途经山城偶闻匪类猖獗劫掠妇女,便打定主意要为民除害。
少年郎是个步步为营的沉稳性子,怎料那不着调的挚友眼见这山头同青岩的颇有几分相似,竟脚底抹了油似的溜得飞快,几个腾跃后便隐在了层层密林中。少年郎初探山路只为摸清匪寨底细,挚友此举无异打草惊蛇。少年郎苦苦权衡半晌,终是没有孤身追上前去,而是原路折返回城与众人通气儿,领了几队打各村召齐的民兵才再度前来。
他原以为自个儿赶得够急,不想还是迟了半步。才走至半路,眼前已是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少年郎终是按捺不住,也不顾熏人眼目呛人口鼻的滚滚浓烟,撇了众人飞也似地冲进那火场中去,几近是嘶吼着他那挚友的小名儿各处找寻。
可惜少年郎来得着实太晚,他终于寻见了他的挚友,却是眼睁睁看着被逼入死角的挚友为护身后比他还矮一头的小姑娘用右臂生生接了那匪首的一击。
再往后的事情,少年郎不记得,挚友也推说不记得。然那挚友确乎是记得的。他分明地瞧见那差点儿敲碎他半个身子的匪首被一剑穿喉,剑尖只差了三寸便要刺上他的鼻尖。他的少年郎一脚踹开了匪首的尸身,方才还凶狠无比的人,忽一下栽进他的怀里,撞得他龇牙咧嘴,险些要以为自个儿的肩胛骨也同胳膊似的碎了一回。
少年郎的眼泪同他身上沾着的鲜血一般温热,一开始的嚎哭几乎震聋了这倒霉挚友的耳朵。眼见挚友一手搂他一手伤着,实在没手堵上耳朵,他才换了轻轻的抽噎,好似那一锤没打在挚友的手上,反倒砸坏了他的脑壳。他说一句话咬了三四次舌头,挚友努力了好半天才听清他说:
“是我不好……护不住你……我没有用……”
挚友一咧嘴,不知是疼得还是想笑。他想提醒怀里哭得一颤一颤的少年郎边上那没哭的小姑娘都要被他这骇人模样吓哭了,然这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的嘴就被伤了脑壳的少年郎一把捂住了。
紧接着,这伤了脑壳的少年郎又不知拧错了哪根神经,竟一脸视死如归的神色凑将前来,在他自个儿的手背上发狠劲儿亲了一下,只一下便震天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