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纪》青红浅碧

5、回首百年身（下）

　　“儿臣郁宁岚叩谢皇恩。”宁岚颔首展颜一笑，容上尽是满足的神情。这个名号，是那日苏倦一时兴起为她取的，却极合她的心思，就即刻央了皇后准许，硬生生将原定的“灵娆”改作了“兰亭”。这一幕，楚岚也是心知肚明，此时也微微皱眉，脸上已是淡淡的恼恨。
　　赐号后就是束发之礼。楚岚起身，径直向太子重华走去，按照辈分，原就该重华为她行此一礼。
　　“楚楚。”郁姚岚低声唤她，“来我这里。”
　　郁楚岚惊愕转眸，顿住脚步，却是怔怔不语，眼见宁岚粲笑着站在重华身边，不由握紧了手，轻咬住唇。
　　“楚楚。”郁姚岚再度开口，语气里已带了一分焦急，“别闹气，过来束发，时辰快过了。”平日里姣好温和的面容上，眉心轻蹙，一手向郁楚岚伸出，一手掖好裙角，从身侧的托盘中拿起金色头梳，斜握着。
　　郁楚岚回首，看到宁岚已然跪在郁重华面前，合了双眸，散开一肩的墨发，而重华，业已挽了她乌黑的长发，轻柔地梳着，唇角一缕温润微笑，翩然似玉。
　　楚岚眼眶渐渐红了，蓦然向郁浅方向一拜，清楚道：“父皇，儿臣有疑异。”她美眸一转，葱玉般的手指一指宁岚与重华，嗔怒道：“为何不是太子哥哥为儿臣束发？这于礼不合！”
　　郁姚岚已上前一步，挽住楚岚的手，轻道：“楚楚，这是重华自己的意思，难道长姐在你心中的分量竟不如重华么？”
　　“不是。”楚岚甩开她的手，涨红了脸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宁岚就能有各种各样的殊遇，我就要什么为她让道？”
　　“楚楚！”郁姚岚语气含了警告的意味，“这是皇家公开的典礼，各位大臣看着呢，不要胡闹！”她一折身，向面色不霁的皇帝皇后歉然一笑：“楚楚年纪尚小，口无遮拦，还请父皇、母后不要放在心上。”
　　“二姐，那就让太子哥哥给你束发可好？”宁岚笑颜如花，发上已成髻，只余了两缕碎发轻垂，显是束完了长发。郁重华轻携了她的手，含笑向楚岚道：“我竟不知楚楚这样调皮呢，若无他法，便仍是我来吧。”他的笑容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声音如珠如玉，令人闻之心醉。
　　郁楚岚越发恼怒，只一拂袖道：“我不要你们这样勉强地迁就我，我不是在任性，是你们太偏宠她了，我真不明白，她那样一个……”
　　郁重华忽地沉了脸色，冷道：“楚楚，适可而止。”
　　然郁楚岚话已出口，一时竟来不及收回：“她那样一个低贱宫女所生的小丫头，怎么配有这样的荣宠？”
　　满座皆惊，全场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胡闹！”郁浅霍然站起，声如洪钟，威严凌厉，“谁准许你这样侮辱自己皇妹的？成何体统！你还有没有公主的样子！”
　　谢黎神色瞬间凌厉，叱道：“宁岚是前贵妃所出的第三皇女，这是天下皆知的道理。楚楚你如此说，是要诋毁你已经病故的母妃吗？”
　　“我哪里……”话未说完，楚岚的唇已被姚岚掩住，只余了睁大的眼眸，隐约滚动着泪水。
　　挣开手，楚岚横眉一扫，赌气似地跺脚：“她如何配做三公主！”
　　“啪”地清脆声响，盛装娴静的女子素手张开，娇俏的孩子脸上仍残留着热辣辣的红色印记。
　　那温顺谦柔的长公主最终软了声音：“楚楚，宁儿她，是你妹妹啊……”
　　骇然惊醒的朔禾公主慢慢回首，泪水瞬地滚落，一手捂着脸，一手甩开郁姚岚伸出的手，哽咽着，竭尽全力地叫道：“你们都护着她！都护着她！我到底算什么？朔禾的名号，不要也罢！”
　　推开长姐的楚岚霍然转身，跌跌撞撞向台下奔去。
　　“二姐……”低喃着的少女蓦然踉跄着想要追去，却被身后的少年牵住了手掌。
　　重华安抚地向她温柔微笑：“宁儿，跟我回东宫，好不好？”
　　宁岚下意识地拂开重华的手，慢慢抬首转向谢黎：“母后，二姐她……说的是真的么？”小鹿一样的眼睛里蓄了泪水，盈盈望着自己的母亲，手上已然抖成一片。
　　谢黎满面温柔，自是勉力笑道：“你二姐是闹别扭，宁儿别放在心上，还是和重华去东宫静静心吧。”
　　宁岚还要再说什么，重华已伸手将她唇齿掩住，笑容风淡云轻，却不自觉地带了某种魄力，静静注视着宁岚，笑道：“宁儿还不快走？
　　最后望了一眼楚岚远去的方向，宁岚终是随郁重华向东宫走去。
　　“太子哥哥。”满身缨络珠翠的少女怯怯扯着身侧兄长的衣袖，仰头问，“二姐她，说的会不会是真话？”
　　重华俯身抵上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微微笑着，恍如春风，眉眼之间尽是温柔宠溺：“怎么会？”他挑起宁岚垂在耳畔的落发，笑道，“不管如何，宁儿都是我最最珍贵的宝贝。”
　　“明儿个你自去找母后，问清楚就是。”他目光里的温馨隐约夹杂了宁岚所不熟悉的锐利与骄傲，“郁家的血脉，郁之一姓，并不是拿来玩笑的，母后知道轻重。”
　　就算宁岚并非贵妃之女，那也定是郁家女儿无疑，只是那亲缘关系，值得琢磨罢了。谢黎与郁浅固然疼爱这个孩子，却决不会为她而拿皇族的尊严来做赌注。
　　宁岚似懂非懂地点头，又记起事来：“太子哥哥可有一侍读名谢绎？”
　　重华尚未回答，却先笑起来：“你已碰着他了？本还打算让你们认识，如今看来已是不必了。”细微斟酌过后，“若论亲属关系，你还要称他一声‘二表哥’。”
　　“是母后那里的人？”宁岚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长长的红色裙摆摇曳在地，恰似天香牡丹，低垂着的头此刻略抬高，“南宁谢家？”
　　“恩。”重华抚了她的头，笑，“谢家的二公子，前些日子才刚送进宫，现暂居东宫。”
　　宁岚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一踢脚下的石头，牵绊住脚尖的裙摆早已被她敛在手上，裙下尖尖玉足，只低头认真地走着，露出姣好的侧颊，纤柔光洁。
　　到了东宫，重华令侍女将宁岚带下，洗去有些哭花了的妆容。
　　宁岚一声未吭，只将脸沉在水中，微微合眸，顿觉清爽不少。抬头看向镜台里熟悉的容颜，清秀伶俐的小公主才莞尔一笑，挑帘而出。
　　东宫寝殿里私设的卧室中，重华已与谢绎长身而立，侃侃相谈，宁岚顺着小路推门而入的时候，两人同时回眸看她，一温润亲切，一清雅如风，宁岚舒眉而笑：“太子哥哥。”
　　谢绎即刻拱手道：“见过兰亭公主。”
　　宁岚今日刚得了封号，此刻被人叫出，颇是不惯，她本就是孩子心性，心下不由微微有些羞赧，忙摆手道：“二表哥还是叫我宁儿吧。”
　　少女清秀的脸上飞红扬起，如同染上了胭脂，娇柔清丽。
　　谢绎因她那声“二表哥”反是清浅一笑，道：“三公主抬举臣下了，臣下如何敢当。”
　　与重华的华服温谦有所不同，少年谢绎身上有一种清越娟秀的气质，出淤泥而不染，干净明远，正是这种特质，当他与宁岚站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相同的光辉与气韵，隐隐照耀了一室。
　　南宁谢氏，当属大家，百年来，先后出过多位皇后、丞相、将军，贵妃、尚书亦不计其数。书香门第，又文武兼修，甚得帝王欣赏，就连当朝的皇后谢黎也是出自此谢家，未出阁前排行第四，上有一兄二姐，才德兼备，兵法剑术也略通一二。
　　谢绎年纪不过十七，与苏倦相仿，是谢黎兄长谢琛的次子，在南宁便有极佳的名声，少年聪颖，风姿清明，早有良善之名，谢黎选得他进宫做太子侍读，也多少有他本身为人淡泊的原因，任谁，也不愿放个野心勃勃的幼虎进自家门。
　　谢绎也是少年心性，不多时便与宁岚凑成一块，谈古论今，说的却是各路道听途说而来的八卦野史，重华多次敲着宁岚的脑袋哭笑不得，却也乐于看到宁岚暂时忘却楚岚的话，沉浸在自己愉悦的人生中，自由徜徉。
　　直到敲门声响起，门外白衣少年抱琴而立，躬身俯首向重华道：“太子殿下，三公主该回阁练琴了。”
　　宁岚听闻他的声音，忙探头笑道：“阿倦来了么？我这便回去。”
　　重华微合门，与苏倦侧耳相谈，苏倦稍一紧眉，才垂首不知说了什么，重华终是展颜一笑，旋身回房。
　　宁岚出门前，重华亲自给她小心地束好披风，又替她理好长发，才看着小小的女孩站在晚风里向他告别。
　　宁岚牵了苏倦的袖管，手上提着灯笼，盈盈的火光照着前路，少女低头不语，衣袖上熏着的沉香若有若无。
　　夜色漫漫，正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两人踏在小路上，身边佳木隆郁，静谧无声。
　　“三公主，把心思放开，也就无所谓纠缠与否。”少年突然开口，容色淡淡，白色的衣袍依旧不惹一丝尘埃。
　　宁岚却忽然顿住脚，低头看着绣鞋，慢慢道：“阿倦今天在偏殿里也听到了二姐的话吧？”她浑身裹着重华的白色狐裘披风，只有漆黑的发散在纯白的毛皮上，微微歪了头，眸光闪烁如星。
　　“那么，阿倦是怎么看的呢？”
　　苏倦返身到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灯笼，又细密地替她拢了拢袖管，才清道：“郁宁岚只是郁宁岚，是不是三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宁岚的名字，却熟稔顺畅如练习过多次一般。
　　“换句话说，纵然不是郁家之人又有何干系？皇上皇后必然知道事情真相，既然知道却不点破，那么对于三公主的疼爱不会改变，身份会变，名号会变，可是唯有父母之爱是永恒而坚固的。”苏倦清俊瘦削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以一种淡定自如却又微妙的语气娓娓道来。
　　面前的少女清明而干净的眼眸直直注视着他，流转之余，又多了信任与不安。这个从小被捧在手心里成长的孩子，第一次面对她所不知道的事实，她的身世、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所有人在投注那份关心给她时，都要捎带上几分利益考量，这个看似肆意而雀跃的小公主，其实并不如世人眼中那般自由随性。
　　她需要更多的引导与成长，才可能成为她母亲那样坚韧而清冷的女子。
　　白衣少年眼里最后的一点星光悄然隐没在黑夜之间，宁岚所忽略的，也不过是他的了然而已。
　　宁岚的手依旧牵着他宽长的衣袖，指间轻捻，语调里带着稍稍的不安：“那么，如果我不是……阿倦会不会看不起我？”
　　苏倦微凉的手指握住宁岚的手，将衣袖轻轻抽出。他在夜色之间轻笑，冷清的面容上浅浅带了暖色：“是谁曾对我说，没有谁比谁低贱的？恩？”
　　“三公主，请你记得这句话，能够直面自己人生的人，必将凌驾于他人之上。不怯、不拘、不怒、不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手里的东西不会永远是你的。”他手指微收，目光倏地绽然四射，“比如地位，也比如这万里河山。”
　　宁岚怔看他许久，才露出些许浅笑，重一颔首。
　　苏倦长身拂袖转身，牵着少女温热的手心，遥遥向着观澜阁而去。
　　身后，白色狐裘下那清秀的少女笑得如麝如兰，恍然似夜来盛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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