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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生如飞蓬(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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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天微亮,晨露熹微,宁岚就让止柔为自己打点好了一切,匆匆往皇后所居的凝香殿而去。
临走至一半,便听遥远琴声破空而出,如青天凤啸,高昂激烈,又恰似铮铮踏马,石破惊天,几个高音之后,是缓如清泉的跳音,潺潺而动,似清风拂面,近若彼身,又似云层熏染,高不可攀。续下的,是悠远的长调,绵延一路,犹如高山流水,挑拨琴弦之间,轻抹慢捻,飞雪连天之景仿若忽现眼前,琴音落九天,缠绕于耳侧,绵绵不绝。
宁岚抬首回望,迎风而立,常青色的宫装微微扬起,白皙如玉的面上逐渐浮现出笑意,一双眸一弯眉,尽皆舒展开来。
“三公主。”止柔低眉,“若是请安,还是尽快去凝香殿吧。”
宁岚敛了笑容,轻应一声,加快了脚步,身后琴音缭绕,高飞冲天,宛如流云。
凝香殿内的沉香终年燃烧,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里都若有若无地含着香气。宁岚踏进殿之时,一旁的女官领了众侍女齐声行礼,宁岚一声“平身”后,便向殿内走去。
“三公主。”女官开口,俯首道,“三公主请止步,傅婕妤在内,娘娘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宁岚顿足,敛衽坐于一旁的蹋上,微微笑道:“那便等傅姨出来吧。”傅婕妤,乃傅贵妃亲妹,宁岚名义上为贵妃之女,与傅婕妤颇是亲近,傅婕妤无子,只得一个五公主瑾岚,待宁岚亦是亲厚有加,视若掌上明珠。
止柔备了茶水奉上,宁岚呷着热茶,双手捧着紫砂杯,靠着软垫渐渐出神。
“胡闹!你们怎么……怎么就没有考虑过宁儿的心情?”
室内传来怒喝,尖锐得仿佛要刺破耳膜,宁岚霍然惊醒,起身目视着声音来处。
那是傅婕妤的声音。
一向平和淡定的傅姨为何如此惊怒?
“若是……怎么会……持盈……”皇后的声音较轻,宁岚听不分明。
想靠得再近一些,足下裙摆却是一绊,踉跄之下,宁岚手中的紫砂杯倏地摔了出去,清脆的声响一时震呆了屋里屋外。
止柔急道:“三公主,您别动,您的手。”她忙唤人送来帕子与伤药,宁岚却呆呆站着,恍若未闻。
指尖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珠汩汩不断地涌出,转眼就滴在了常青的袖管上,染了大片的红色花纹,触目惊心。
“是宁儿么?”屋内良久沉寂之后,皇后谢黎终是轻声开口,“进来吧,你傅姨也在这儿。”
宁岚拂开止柔的手,低声道:“不用包扎了,回观澜阁将阿倦叫来。”语气顿了一顿,年轻的公主稍一偏首,眼里的迷茫一闪而逝,“就说,我害怕吧。”
转身而去的少女凝聚起自己所有的勇气,推门而入,刹那扑面而来的浓郁沉香之气,让她终于有一种感觉,这并不是母女之间的玩笑,而是真正到了解决大事之时。
抬首,平日疼爱自己的两位长辈高坐远处,华服盛装,胭脂熏染,明艳高贵不可方物。
宁岚一步步走近,长拜而下:“儿臣给母后、婕妤请安。”
“起来吧。”傅婕妤亲身扶她起来,方才惊怒之意尚未完全褪去,眉眼间已尽是爱怜之情,“三公主便坐在臣妾身侧吧。”
宁岚安静坐下,等着谢黎开口。
一声喟叹之后,谢黎终于道:“方才我们说的,你都听到了?”
“未曾听全。”宁岚乖巧地回答,“只听得了傅姨那一句。”
两个长辈对视一眼,傅婕妤伸手抚了她的长发,叹道:“娘娘,您还不愿意告诉她么?”转首面向皇后,“即便对臣妾已逝的姐姐不公,但任何一个孩子,都有获知自己父母是谁的权利,娘娘,事实是瞒不住的。”
“连楚楚都听闻的风言风语,您真的想让它成为惊扰宫廷平静的滔天巨浪吗?”
谢黎的神情平静而坦然,只目光灼灼面对着宁岚,平声问道:“宁儿,母后给你选择的机会,听或不听,都是一念之差。”语气转柔,“但母后保证,无论哪一种选择,往后后宫之人对你的态度绝不会改变,母后也是,婕妤也是,就算是你父皇对你的疼爱之情,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宁岚低眉沉思许久,才敛衣一跪道:“母后,儿臣愿知一切始末。”
傅婕妤扶她起来,注意到她衣袖上大片的血渍,忙拿来了药箱要包扎,宁岚轻轻一摆手:“傅姨,我回阁包扎就可以了。”
傅婕妤又是一叹,才罢了手。宁岚性格执拗,她决定的事,也非一般人可以改变。
谢黎缓缓开口:“宁儿,你确不是傅贵妃所出,可也不是什么低贱身份。”她站起,步步生莲地走下,捧起宁岚的脸,眸中生光,盛满骄傲。
宁岚一瞬间摒住了呼吸。
“你要记住,你乃先帝第九公主郁持盈之女。”谢黎放开手,拂袖背立,容上不知是惆怅还是骄傲,“持盈她,始终是我晋朝女子第一人。”
宁岚一瞬间泪水盈满眉睫,唇齿中呢喃着那个名字:郁持盈。
这个女子,冷傲自负,艳色惊人,曾一手协助郁浅登上帝位,剿灭当时的贵族顾家,又亲自制定下边疆开拓之计,开创了晋朝流血征战的史诗,最后却远嫁和番,消失在文人的口诛笔伐中。
那个传奇一样的公主,是她的母亲?
原本记刻在传记里的名字,此刻读来显得那样的亲切而熟悉,那样的骄傲而幸福,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涨满心房,翻滚出温暖的热流。
“持盈远去和亲,不到三年就传出怀有身孕。”谢黎一字一字地叙述着,“她传书皇上,要皇上保得她唯一的女儿平安。持盈难产而亡,皇上以贵人生出的死婴,不露痕迹地换回了你,接回你的第二年,他就挥军而下,剿灭了和番。”
宁岚抿紧了嘴唇,低垂下头,模糊不清地问道:“母亲她……早就想好了么?”早就想好,要杀掉她的父亲么?
浑身颤栗的少女克制不住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恐惧与寒冷。
“是。”谢黎果断而干净地回答。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无情狠辣到如斯地步,除了亲女,连自己枕边之人亦毫不顾全,只轻轻一笔,就抹去了一个民族的存在。
站在大晋的风口浪尖,旌旗猎猎之下,居然始终都有这样一个女子,伴随着所有的血雨腥风,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谢黎合眸,阿盈阿盈,你可知你为大晋又留下了怎样的神话?她看得到宁岚眼里对神一样膜拜的情感,看得到持盈之女转瞬挺起的脊梁,那身体虽稚嫩干净,却有着如母亲一样的韧性。
只是,你的女儿比你幸运太多,当年从冷宫里艰难爬出的你,要走到巅峰的地位,其间的艰难苦恨,恐怕也只有那些早已年华老去之人才会记得。
谢黎抚着宁岚娇嫩的脸庞,笑容果决:“宁儿,你是持盈的女儿,就要无论任何时候都挺直了脊梁,决不低头。”
宁岚含混不清地唤了声:“母后。”却抑制不了自己内心情绪的涌动。
不能哭,决不能哭。
宁岚衣袖上的血渍越化越大,胸口常青色的单衣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傅婕妤忙向皇后道:“娘娘,还是让三公主回去平复一下心情吧,那伤口……”
谢黎也心疼于宁岚的划伤,心切道:“宁儿,若是……”
“母后。”宁岚抬手,眼睛忍泪忍地通红,坚决道,“儿臣回阁包扎便可。”
谢黎喟叹之后,也只得放她回观澜阁。
宁岚匆匆走出殿门,站在大门只前,思潮澎湃,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会是如此。母亲会为了大晋的江山,就算是女儿的生身父亲,也可以一刀仞血,可那样的母亲又让她如此仰望,感到遥远而高不可攀。
疼爱她,被她敬慕着的父皇,却是逼死她亲生父亲的元凶。
一瞬间,黑白颠倒,谁的爱谁的恨,又怎么能够分辨明晰?
往日里欢声笑语的少女陡然惊觉,自己十四年的人生来,其实并未真正学到什么。笑语嫣然,学词唱曲,抚琴吹箫,如此惬意而放纵。与母亲的年代相比,仿佛自己隔得太远太久,甚至无法体会出每一字每一句里所包含的血腥与艰难。
喉咙口有什么想要破出,却又说不出口,年轻的公主第一次感到这样迷茫而胆怯。
我该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一直到目光落在遥远处的那袭白衣上,宁岚才控制不住情绪地流下泪来。迷惘、担心、惆怅、痛苦一瞬间夹杂在一起,全部化作泪水从眼角滑落。
“阿倦。”少女清哑的声音轻唤,带着哭腔。
白衣的少年在面前站定,眸里神光静好,只安然注视着她,纤长的手指拂去泪珠,轻轻道:“三公主。”
“我不要听。”少女跺脚,仿佛是被“三公主”三字激起了心底最深层的惊惧,然而那些复杂的情感却最终沦为一腔无名的恼恨的怒火倾泻而出。
“三公主,你……”
“我说了不要叫我三公主!”宁岚霍然抬首,带着满面的泪水与红肿的眼睛,哭喊“我不是什么三公主!不是!”
她拒绝这个身份,厌倦了森严的等级与地位。如果有选择,她若只是她,那该多好?
没有人告诉她,你是九公主的女儿或是你是贵妃的女儿,没有身份,没有血缘,没有历史,什么都没有,那么那个时刻,还有谁在身边?
微凉的手贴上少女滚烫的额头,少年清越的嗓音带着抚平一切伤痛的神奇力量:“你又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手上的血流在白衣上,宛如刺出的寒夜红梅,渐渐怒放。
极难微笑的白衣少年却最终从唇角慢慢绽出一丝安抚的笑意,清冷的面容好似瞬间有了惊人的魄力,一手揽住恸哭着的少女,一手依旧贴在她额头。
口中低吟出那个温婉而宁静的词语。
“宁岚。”
“不怯、不拘、不怒、不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苏倦扶着枕在他肩上无声恸哭的少女,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你只是你,如此而已。”
日光跃出大地,照耀了满身,清俊的少年微微仰起头,迎向阳光,眼眸稍眯起。
怀里常青色衣衫的女孩哭的双眼鼻尖通红,纤细的手指牵着他的衣角,眉目尚未长开,只靠着身侧的少年,眼神里渐渐有了坚韧而执着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