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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冷雨寒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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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两字,如同最寒冷的冰雪钻入了血液中。傅珏闭上了眼睛,双眉紧紧地蹙着,全身麻木僵硬,半分也动弹不得。
何念惨然一笑,道:“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有人叫你这个名字了是么?傅珩,傅珏……你以珏为名,是因为傅玦与他的那块却尘珏么?”
傅珏慢慢点了点头,眼角起了微红。
何念仔细端详了他半晌,眸光柔软下来:“想一想,上一次见到你,已是四年前了。那时你才及弱冠,非要拉着我与傅玦拼酒,喝了整整两天两夜,最后三个人醉倒,靠着一棵大树睡了一夜。傅玦受了风寒,大病一场,害得你我二人好生一顿伺候,哈哈哈哈……”
傅珏的嘴角扯了扯,努力想勾起一个笑容,最终却只能死死咬住了唇。
半晌,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艰难道:“欧阳大哥,你……令尊与令兄的死,怎会令你变成了这样……他们,他们毕竟是做了错事……”
何念转又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像是在用力扼着喉咙,一声比一声气短。
傅珏神色一变,道:“欧阳大哥,你……”
何念的目光如一把浸满了毒药的寒刃,一刀一刀地剜着傅珏的心,他的语声里净是愤恨与怨毒:“他们是做了错事,但罪不该死!”
傅珏蹙起眉,道:“难道朔城里的那些百姓就该死么?”
何念的敛了表情,道:“连你也以为,我父亲与我兄长,做的出那种事?”
傅珏没有说话,只默默瞧着他。
何念盯着他,道:“我父亲贪图私利,一心为财,算不上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从不会做伤人性命之事,更不敢违抗皇上与四殿下的旨意。我的兄长,你是认得的,你觉着他是那种为了一时贪利,不顾他人死活的小人么?”
傅珏道:“羽翎刀主,刀无情,人多情,挥出一刀从不为己,只为他人。羽翎刀出,不为杀人,只为救人。”
何念冷笑道:“好一个不为杀人只为救人的羽翎刀主,却也只能做了他人的刀下鬼。”
傅珏默然半晌,道:“欧阳大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何念一字字地道:“朔城的那些百姓,不是他们害死的。”
傅珏的心头咯噔一跳:“你说什么?”
凄凄夜雨,打湿了船桅上的画像。
何念转头瞧着画像,雨水落在他的眼角,缓缓抚过脸颊。
傅珏的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念头:“莫非与这画像上的女子有关?她究竟是谁?”
何念的眉角轻轻动了动,眼中的颜色慢慢褪去,深藏于其内的爱与恨、悲与喜终是一点一点地涌了上来。
“她是谁,你岂非早已猜到了,不是么?”
傅珏攥紧了拳,勉力压着几欲喷薄而出的愤怒,道:“为何?!”
何念的嘴角噙了一丝嘲讽:“这两个字,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她,问过父亲,问过大哥,问我自己,每个人都有一个答案,却并非我所想要的那个答案。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穷尽一切所想知道的为何,终是敌不过命运无常的一句奈何。”
低低的一声叹息萦绕,飘散。
“你可还记得我曾托你替我偷一只雪狐的事?”
傅珏的眼中淡淡的光芒转瞬即逝:“记得。那日正是二公子的生辰,往日还有大公子记着,偏偏他随家主外出,便也没什么人再想得起了。还好你去了却尘雪山,我们在山上打闹了大半日,遇到雪狐时,你非要带一只回去,直到二公子生了气你才罢休。没成想你居然要我去帮你偷一只,说要讨女孩子欢心。最后雪狐没偷成,我被罚做了整整半个月的小鱼干。那个女孩子……便是柳姝么?”
何念轻轻点了点头。
傅珏叹了口气,道:“我记得你是最不喜官宦人家的女儿的,从来只是敬而远之。”
何念慢慢道:“那不过是未遇到真正喜欢之人所说的借口罢了。若真遇到那个人,喜欢便是喜欢了。”
傅珏道:“既是你真正喜欢之人,为何要杀了她?甚至还要拔去她的舌头……”
何念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眼神空空洞洞:“因为她亦是我的仇人。”
傅珏呆住:“仇人?”
何念道:“欧阳家的铸剑坊,我记得你曾去过一次。”
傅珏点点头,道:“原本想挑一件称手的兵器,却未找到合适的。”
何念道:“欧阳家的铸剑坊,并不只那一家。”
傅珏愣了一愣,旋即沉声道:“各铸剑世家的铸剑坊均归朝廷管辖,除去各项支出,世家所得的三分利实在算不得什么。如此一来,便有了铸剑私坊。朝廷虽是明令禁止,却也不好做的太绝,只要不算过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与柳姝有何关系?”
何念道:“欧阳家铸剑私坊的另一个得利者,便是柳棠。柳棠虽在刑部的位置不高,他的大女儿却嫁给了兵部尚书的儿子做妾室。有了这一层关系,父亲与柳棠合作,便不必束着手脚,铸剑私坊的得利自然远远超过其他各家。”
夜更深,雨水浸透了纸张,黑墨晕染开来,模糊了容颜。
傅珏在何念头顶撑起一把伞,却被他轻轻拂开了。
“人的贪念,是永没有尽头的。柳棠渐渐不满自己所得的那一部分,三番五次地向父亲提出要多分成的意思,均被父亲拒绝了。以柳棠一贯的行事,定是得不到便绝不罢休。奇怪的是,一反常态,他再未提过。父亲虽疑惑,却并未深究。没想到,他竟是攀上了陆长离。”
傅珏皱起眉头,道:“仅次于欧阳家的铸剑世家,陆家?”
许是夜雨太冷,何念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水气一丝一丝地渗入身体里,慢慢带走血液中的温度。
“陆长离答应分给柳棠更多的利,条件便是拔掉欧阳家这颗眼中钉。只要除掉欧阳家,陆家便是第一铸剑世家,何愁得不到更多的利益?”
傅珏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何念闭上眼睛,道:“四殿下的旨意一到,父亲丝毫不敢怠慢,日夜赶工,在半月限期内将所有兵械打造完成并送去了兵部。”
傅珏道:“那些刀剑……”
何念道:“均是上乘品质,并无一点瑕疵。无论兵部如何去查,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傅珏道:“那么为何会……”
何念道:“因为最后运往朔城的,已不是父亲送去兵部的那一批。”
傅珏用力握紧了剑柄,道:“有人做了手脚?是柳棠与陆长离?”
何念的嘴唇已没有了血色:“柳棠利用自己在兵部的关系,以再次检验为由,暗中将陆长离备好的次品刀剑换了进去。”
刀无心,剑无情,刀剑折断,还可再铸。
可人非刀剑。
心血尽,魂魄断,便再无生息。
雨滴入江,又落入心。
冷雨。
寒心。
何念的声音几乎隐没在雨声中:“而这一切,柳姝一直是知情的。”
碎片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傅珏转过头,不忍再去看他。
弘琝二十年九月初七。
暴雨毫不留情,狠狠倾下,将热血凉透,冲刷地不留分毫。
刑场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两个跪着的人。
年轻的女孩子颤抖着,泣不成声地不停重复着:“对不住……”
男子半伏在地,冰冷肮脏的泥土粘在头发上、衣服上,他的嗓音已近嘶哑:“为何不告诉我?!肯?!为何是你……为何……父亲……大哥……哈哈哈哈……”
蜷缩成一团的身体痉挛着,呜咽的哭声与癫狂的笑声将女孩骇呆,她用力抱着他的身体,“求求你,莫要这个样子。我……是我对不住你……欧阳倾,我求求你……”
男子用力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扑向刑台上早已冰冷的两具尸身。
雨下了一夜,他整整走了一夜,又整整挖了一夜。女孩子一直跟在他身后。
孚山脚下,两座孤零零的坟,没有墓碑。
男子跪伏于前,双手不停地渗出血,混入泥土中。
女孩子捧起他伤痕累累的手,小心地用手帕擦去他手指上的污泥与血迹。
男子的身体一抖,抽出手,嘶声吼道:“滚开!”
女孩子目中流下泪来,拼命摇着头,又去抓他的手。
男子厌恶地一挥手,眼中尽是痛苦之色:“我父亲和我大哥,他们本来不会死的,你为何不告诉我?若你早些告诉我,他们根本不会死!该死的不是他们!该死的是……”
女孩子恸声道:“是我父亲么?!你不能看着你父亲死,难道我便要看着我父亲去死?!”
男子用力攥紧了拳:“柳棠罪有应得,不该死么?!为了一己私欲,害死我父亲和我大哥!害死朔城成千上万无辜的百姓!难道他不该死?!”
女孩子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眼泪不停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