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尘珏》宁玹

38、空嗟叹

　　心头如同被狠狠割开一刀，又浇了一壶烈酒下去，狠狠地烧灼着。
　　鲜血不停地从碎裂的指甲中渗出，男子却似已感觉不到疼痛，仍是紧紧地攥着拳，眼底交织着的复杂情感燃成烈火，将他残存的一点冷静慢慢燃烧殆尽。
　　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压抑不下颤抖的声音。
　　“你没有资格站在他们的坟前，滚！！！”
　　女孩子几乎是央求着断断续续哭咽道，“我不走。。。莫要赶我走。。。你说过。。。我们要一生在一起的。。。”
　　男子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旋即仿佛是听到了什么荒诞至极的笑话一般，连眼泪也笑了出来，“一生在一起？哈哈哈哈哈。。。我欧阳倾哪里还有一生？。。。”
　　女孩子的一双眼早已哭肿，她上前一步，想要再握住男子的手。
　　男子却唯恐避之不及，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
　　女孩子眼中的光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你当真如此恨我？。。。”
　　男子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我恨不能杀了你！”
　　女孩子凄然一笑，慢慢地解下腰间的一柄剑。
　　淬月光华，敛星清晖。
　　“倾心一剑，当一世倾心。这柄倾心剑，是我初学剑时，你亲手打造，赠予我的信物。。。你若真恨我至此，便用这倾心剑杀了我罢。死在你的剑下，我死而无怨，只希望我的血能够冲淡你对我的憎恨，洗掉我父亲的罪恶。。。”
　　男子冷笑一声，用力将剑拔出，丢了剑鞘，剑指昔日心上人，“柳棠的罪岂是你的血能够洗清的？！今日加诸于欧阳家的所有痛苦，我一点不落地全部还给你们！”
　　说罢，男子已奔了出去。
　　女孩子大惊失色，双臂张开拦在他身前，惊恐道，“你要做什么？！”
　　男子冷冷道，“我要杀了柳棠，用他的血来祭我父亲和大哥！”
　　女孩子仰起头，盯着他道，“你要杀便杀我，只要我还活着，绝不会让你过去”。
　　男子的手用力握紧了剑柄，咬着牙一字字道，“你让开！”
　　女孩子没有动。
　　“让开！”
　　女孩子的目中又落下泪来，她定定地瞧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男子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深，他向旁边冲去，意欲绕过女孩子。
　　女孩子自小习武，只一个错身击肘，男子手中的剑便被夺了去。
　　男子复又扑上去抢夺，可接连的精神打击与身体的极度疲累已让他不堪重负，不会丝毫武功的他只拼着仅剩的一点气力与意念疯了一般地去抢。
　　女孩子唯恐伤了他，堪堪地躲避着，丝毫不敢还手，却仍是被他毫无章法的一通抢夺乱了步法。一个慌神间，手中的剑已刺入了男子的腿侧。
　　鲜血汩汩流出，男子终于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下。女孩子丢了剑，扑上前来查看他的伤势，急急道，“你有没有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失了手。。。”
　　刺目的鲜血终于燃尽了男子心中所有的悲悯与不忍，父亲与大哥的尸身，人去楼空的府邸，情意不再的爱人，身死魂散的旧友，无数的过往结成了一张布满荆棘的密网，将他拢在其中，愈裹愈紧。
　　鲜血淋漓，满身伤痕，愈是挣扎，便刺地愈深，直至连魂魄也穿透，再无法愈合。
　　红色。
　　眼前只余下了红色。
　　世间只看得到红色。
　　剑身又泛起了淡淡的光芒，只是这一次，是红色的。
　　女孩子瞪大了眼睛，惊恐，悲伤，不舍，解脱，慢慢地随着眼泪一起渗入了泥土之中。
　　倾心剑深深地插入了她的喉中，她已说不出话来，只深深地凝注着男子，目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消散开来。
　　倾心一剑，终是一剑裂心。
　　男子用力拔出剑，热血溅在脸上，灼地发烫，他掰开女孩子的嘴巴，眼底一片骇人的猩红，“你不是不愿意说么？那么你便永远不必说了！”
　　冰冷的夜雨，落在曾经，又落入现在。
　　只叹，雨非昨日雨，人非昔时人。
　　傅珏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那十二个女孩子。。。”
　　何念慢慢坐了下去，低下头道，“她们同她很像。。。很像。。。我以为我会过去。。。我不想困于过去，可我过不去。。。傅珩，我过不去。。。”
　　贪心误，尘缘错，蹉跎一生空嗟叹。
　　空嗟叹，空嗟叹，吾身已堕修罗狱。
　　额角那一缕长长的白发在疏星淡月的映照下异常显眼，刺痛了傅珏的眼睛，也刺入了他的心。
　　良久，他睁开眼睛，挨着何念坐在船头，道，“柳棠。。。是谁杀的？”
　　何念抬起头，怔怔地瞧着他。
　　傅珏慢慢道，“既已杀了柳姝，你绝不会放过柳棠。但你不会武功，也不通下毒之术，柳棠定已有所防范，你孤身一人如何能近他的身？而他的死法，也不是你能做得到的”。
　　何念瞧了他半晌，突然奇怪的笑了一声，道，“不错，柳棠并非死在我手上，尽管我很想亲手杀了他”。
　　傅珏沉声道，“是谁在帮你？这个人，不仅帮你杀了柳棠，甚至一直在帮你处理尸体，隐藏你的踪迹。他。。。究竟是谁？”
　　何念避开他的目光，转头望着江面，握着木楫的手慢慢收紧。
　　良久，何念轻声道，“你已是这世上我唯一仅剩的朋友了。。。”
　　傅珏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眼前似乎有两种颜色，一抹如暗夜般的黑色，一抹似鲜血般的红色，两者渐渐地合而为一。
　　“你可知道，我是如何找到你的么？”
　　何念瞧着他，心中突然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傅珏从衣襟中拿出那张已被雨水浸湿的九字信笺。
　　“我们本已没有了任何线索，直到这张信笺的出现。它是一个神秘的人借由一位乞丐之手送来的。正是这九个字，才令我找到了你”。
　　何必念，为何念，从何念。
　　念江。
　　何念。
　　何念目光凝住，盯着信笺上的字看了许久，苦笑一声。
　　傅珏的声音很轻很轻，揉杂在其中的情绪却很重很重，“欧阳大哥，那个人，是宁玹桀么？。。。”
　　何念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手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傅珏用力捏着何念的双肩，“他在哪？！告诉我！他在哪？！”
　　何念苦笑一声，叹息道，“我不知道。。。”
　　傅珏手上的力道更重，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怎会不知道？！他既一直在帮你，定是有办法让你找得到他。告诉我，他在哪里？！欧阳大哥，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莫非你连二公子也忘了么？！”
　　何念的身子一震，眉目间蓄满了痛苦。
　　“傅珩，傅玦他。。。死去时，是什么模样。。。”
　　傅珏慢慢松开手，“他死于一种很奇怪的毒，是被生生冻死的。。。”
　　何念的目中镀上了一层看不分明的光，“他的尸身葬于何处？”
　　傅珏道，“你还记得他经常喂雪狐的地方么？”
　　何念点了点头，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兄弟，托你一件事”。
　　极淡的笑，仿佛在述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往事一般。
　　傅珏却不由惴惴不安起来。
　　何念淡淡道，“我死后，可否将我的尸身火化，骨灰一半埋在孚山脚下，我父亲与我大哥的墓旁。另一半，请你带我去傅玦那里，我想陪一陪他。。。”
　　傅珏瞧着他的脸，不禁悚然变色，用力扯过他的手腕，仔细探着他的脉，心下一片冰凉，“你。。。”
　　“一个时辰”，何念轻声道，“上这条船的那时，我便已服下了毒，这毒是宁玹桀曾交与我的，你知道的，阴鬼师的毒，无人可解。。。更何况，我已服下了大半个时辰，早已回天无力。所幸，剩余不多的这一点时间，还能有你在我身旁。。。”
　　一口鲜血咳出，何念再支持不住，向后倒去。
　　傅珏整个人扑上前去，托住他的身子，颤声道，“不。。。欧阳大哥，我救你，我能救你”。
　　何念勉力握住傅珏的手，道，“我不要你救，你也。。。救不了我。有一件事。。。我需得告诉你”。
　　悲凉与绝望占据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傅珏用尽全身的力气，指骨已因用力而变成青色。
　　“我曾问过宁玹桀，他为何要帮我。他说。。。’算是还你大哥曾帮我的人情，不必多想，只是觉着他死的可惜。柳棠那种人，本就没有活着的价值和必要’，我一直觉着奇怪，大哥究竟替他做过什么事。可我没有办法知道了。。。但是，有一件事，令我很是在意。。。”
　　傅珏擦去他脸上的雨水，却愈擦愈多。
　　“你可还记得极北之地的“刀剑双璧”？”
　　傅珏道，“来自极北之地的“刀剑双璧”，“殇雪刀”林伤，“殇雪剑”林词，传闻他们早已退出江湖，归隐雪境了”。
　　何念半阖着眼睛，气若游丝道，“他们并非退隐江湖，而是死了。。。”
　　傅珏呆住，“如何死的？莫非被他人所杀？”
　　何念道，“谁能轻易杀得了他们兄弟二人？他们死于自己的刀剑之下，是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