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亦安》泉三子

3、少年

　　带着无尽的离愁前路未卜的茫然，我踏上和亲之路，我不知此生能否再见到父母亲人，再踏上这片土地。

　　与我同行的每个人皆凄凄惶惶，为了我他们将踏上陌生的国土，故土难离亲人难舍，悲观情绪时刻笼罩着我们。

　　我坐在凤辇里任凭眼泪汩汩流下，文佩强打精神将我搂在怀里，她并不劝慰我，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

　　午间休息时，我与荣国十三王爷正式见了面。

　　十三王爷名泽，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也许是正长个子看起来有些瘦，还有一些腼腆。十三爷的眼睛很好看，像两汪圣洁的清泉。乌黑的头发顶发编一圈小辫，脑后编成粗辫总归在头顶，用白色玉冠倌住，额间戴紫色绣金抹额。因为一路骑马之故，他穿一袭华贵的紫色骑服、腰束玉带，紫衣极衬他如玉的面容。他是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笑起来像花一样好看，声音却很不好听，文佩说那是男子必经的转变，变完就好了。

　　当时我的眼睛肿得像胡桃一样，穿着厚重的礼服，头上的凤冠压得我眼冒金星，我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根本没有胃口吃饭。

　　我与十三爷相见礼毕，四目相对，他有些羞涩地立刻垂下眼眸：“公主，此行路途遥远非一日可达，公主还是换下礼服吧，这样穿戴太过辛苦。我答应太子殿下照顾公主，就一定会做到。公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有什么不便尽管提好了。”

　　十三爷是我平生接触的第一个外男，不知为何我与他一见如故。他善解人意，竟然能看出我的不便并为我着想，我内心很是感激。于是我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十三爷。”

　　他腼腆一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竟有些脸红马上移开了视线。

　　小燕、小夕服侍我换上轻便常服，为我绾了双髻，我好似卸去沉重的铠甲一般，沉重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些。

　　我的随嫁从人与十三爷的人加起来两百有余，全听他一人调遣。文佩开始很不理解，文帝怎么能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担负迎亲重任，但是很快她便被十三爷折服。

　　十三爷是个能人，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诸事安排的妥妥帖帖、面面俱到。我们也算不小的队伍，在我国境内沿途尚有州府接待，食宿不足为虑。出了我大宁国境，荣国地广人稀，我们只得自给自足，日里埋锅造饭，夜里搭帐安寝，夜间巡逻换岗，全靠十三爷一人调配，衣食住行无一短缺。

　　在出发一个月后，我终于病倒了。越走越荒凉的北地，越来越远的故土，彻底摧垮了我的精神，身体再也承受不住了。我高热不退嗽中带血，水米难以下咽，终日昏昏沉沉。这种时候我尤其想家，想念母后，甚至想到父皇是不是又要送走一个女儿。

　　我生来养尊处优，虽终年食素，素食亦是御厨精心烹制、鲜美可口。进入荣国已是深秋时节，别说是时鲜蔬果，饭食亦难以下咽。荣国国民肉食为主食，我不可能短时内改变多年的饮食习惯。虽然随行御厨单为我开小灶，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我的病来势汹汹，值得庆幸的是随行有御医我得益于母后的先见之明。

　　自从离开王宫，我有如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我一度希望自己一直病下去，不要好起来，那样他们或许会将我退回宁国。

　　我们安营扎寨停驻不前，实则在等我，等我好或等我死，如果我好了就继续向北，如果我死了便分道扬镳，各回各国。

　　我偶尔神智清明，总能看到十三爷忧心忡忡的脸，他关切的眼神不禁让我想起哥哥。

　　我烧得迷迷糊糊，梦见哥哥来看我了。我一把抓住哥哥的手放在滚烫的脸颊上，热泪盈眶：“哥哥，你知道我病了？没想到你会来看我，我好想哥哥，想母后，想父皇，哥，带我回家好不好？哥哥不要丢下我。”

　　哥哥为我拭泪，柔声安慰我，我握着哥哥的手不敢放手，整整一夜哥哥都没有离开我，我大为安心。

　　翌日清晨，我奇迹般退了烧，我醒来面前坐着十三爷，我紧紧握着他的手。梦里的哥哥是十三爷，是他陪了我一夜。见我醒了他用手背试试我的额头，之后露出笑容。我的病渐渐好了起来，熬过了最初的凶险。小燕告诉我，多亏十三爷骑行数百里为我买回短缺的几位药，我才能好起来。

　　我生病先后耽搁半个多月，待我稍好一些，我们继续上路。

　　北国的深秋，纷纷黄叶坠，对对塞鸿飞，入目一派萧索。推窗望向车外，总能看见骑在马背上走在我前方的十三爷。他的马叫流星，流星高大神骏，通体乌黑毛色油亮，是来自西域的大宛马，大宛马荣国仅有两匹，另一匹为文帝所有。

　　他似乎脑后长着眼睛，能感觉到我的目光，会回头腼腆地笑一笑，这时他的背脊会挺得笔直。看到他我会感到莫名的安心，我常常望着他的背影，脑中什么都不想，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希望我们的车马一辈子不要停下来，就这样一直走，只要我抬头，就能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少年。

　　十月末，我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荣国都城京都。

　　我们一行风尘仆仆，日落前从京都正门进城，没人迎接我的到来。文帝待我如此简慢，仿佛是在宣告，我名为和亲实为人质。

　　十三爷送我到七王府，七王府已经掌灯，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门前的两个大石狮子，门楣上的天禄源三个字。

　　十三爷见我仰着头看，道：“字是三哥写的，三哥是位书画大家。”

　　“哦，果然，名不虚传。”

　　十三爷笑“三哥的字画很值钱，三哥悭吝，我们兄弟得一幅都难。”

　　“听说，大凡才气高的人，性子大都古怪。”

　　十三爷道：“公主说的对极，还真是，三哥就是古怪脾气，他的字画有时千金不易，有时一文不取。公主请进。”

　　我迈步进了七王府，秦总管珊珊来迎，秦总管四十岁上下，穿戴的很体面，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望了我一眼，躬身一礼垂首侍立。

　　十三爷面露不悦：“秦宪，架子越发大了，给爷摆起谱了？来得好快！”

　　秦总管连忙跪下：“十三爷，老奴岂敢造次，因为才得了信，说公主到了……”

　　十三爷不耐打断他：“行了，公主下处可收拾好了？七哥有没有交代？”

　　秦宪恭谨道：“回王爷，收拾出了香橼听，七王爷并未有特别交代过。”

　　十三爷蹙眉：“香橼听能住得下百来人？”

　　“时间仓促……”

　　十三爷一摆手：“罢了，七哥不在，本王不便越俎代庖，下去张罗饮食。”

　　十三爷没再理他，蹙着眉极为不满。他带着我向里走。七王府很大，庭院深深，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香橼听是一处三进的四合院，我们初来乍到的第一餐，等了一个时辰才总算是吃上。

　　十三爷临走我依依不舍，他安慰我：“公主，七哥率军打仗不在京都，你今日暂且歇下，明日一早我进宫面见父皇，请得父皇示下，再好好安置你们。”

　　三个月来，我处处得十三爷照顾，渐渐我将他当成哥哥一样，他要走了，我心里生出被丢弃的感觉，低头默默无语。

　　他大概看出我的不舍与无助，去而复返柔声道：“公主，七哥不在时，我来照顾你，我不会不管你，你放心好了。”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多谢！多谢十三爷。”他腼腆地冲我笑一笑，回身消失在夜幕中。

　　泉宸，是我未婚夫君，文帝第七子，与十三爷一母同胞。皇后早逝，二十多年文帝未再立后，后宫事宜由皇贵妃主持，皇贵妃便是七爷、十三爷的娘，文帝最宠爱的女人。

　　我来到京都半月有余，文帝并未召我入宫，渐渐府里上上下下对我们多有嫌弃，嫌我们人数众多，府里开销增大多费了银子。

　　人情势利古犹今，府里下人大概也看出，我虽贵为大国公主却不受待见。一国公主嫁到荣国，文帝皇贵妃对我不闻不问，七爷家书中不曾提到宁国公主只言片语，加之我年幼，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文佩实在看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去与秦总管理论，要求秦总管约束下人，对我不得僭越、不得怠慢，并妥善安置我们。

　　秦总管端着青瓷茶盏，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不紧不慢道：“公主一入王府，我便派遣家丁将府中如何安置公主一行，备细报知了王爷，王爷的回信昨日到了。”

　　秦总管从抽屉里取出七王爷回信，送在文佩面前，信中只有龙飞凤舞的三个字：知道了。

　　秦总管慢条斯理的吃着茶：“看到了？这就是王爷的回复。我一个做下人的，唯王爷之命是从，王爷并未交代下来哪里不妥，我不敢轻举妄动。况王爷前方带兵打仗，我们坐在家里享福的人，就不要再给添乱了。你们如今衣食无虞，若还不满足，只好等王爷回来再做安排好了。”

　　文佩携愤而去悻悻而归，到底意难平。人一旦生了气，不论如何掩饰，旁人总能看出些端倪，何况文佩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我初来乍到，初尝寄人篱下的感觉，反倒不如在路上，十三爷对我照顾的无微不至。

　　十三爷隔日来一次香橼听，却再不提进宫的事，我也不便问。我们百十来人，挤在香橼听挨日子。

　　京都的冬天非常寒冷，对于我们出生在宁国的人来说，就像掉进了冰窟窿，我们的冬衣在这里根本无法过冬。我有几件狐裘尚可御寒，可其他人就受罪了。

　　我很怕冷，不习惯京都寒冷的冬天，大多时候坐在热炕上，尽量不出门。我心里已暗暗盘算好，来年春，除了必要的几个人以外，我要将身边的这些人全都送回宁国。跟着我实在是前景黯淡，我若养着他们，年长日久我怕是养不起，不如放了他们生路，不枉跟了我一场。

　　我的嫁妆文佩在管理，我让文佩开箱拿银子出来，给所有人制了足以御寒的冬衣，生活中有了短缺，我们不回秦总管要，也都自己解决。我向他们承诺，来年春让他们返回宁国，他们每个人的喜悦溢于言表。我豁然开朗，想起了母后的话，快些长大，我想我开始长大了，但还需要更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