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亦安》泉三子

4、初心

　　京都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用过早膳，我百无聊赖坐在南炕上推开窗看太监们扫雪，小燕，小夕在院里为我堆雪人，文佩在炕桌上描花样，我看见十三爷进了院。

　　十三爷站在门口一通跺脚，然后才进门，带回一股冷冽的寒气，他每走一步青砖地面一个浅浅的湿印。

　　十三爷穿紫色棉袍，围着雪白的狐皮围脖，耳朵、鼻头、脸颊有些红。我看着他的脸不由笑了，十三爷怔怔地望着我有片刻失神。后来他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我笑。

　　文佩赶紧放下手里的活，热情地为他斟茶让座。

　　他向门外喊了声：“辛子，拿进来。”

　　辛子是他的小跟班，长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很会看人眼色，机灵的像只猴。他抱着一个包袱进来，先给我行礼，然后放下包袱退出。

　　十三爷打开包袱，取出一件大红斗篷，配雪白的貂皮里，衣缘兜帽貂皮出锋，醒目又好看，还有一双同色的小靴子。

　　十三爷显得很兴奋，他笑一下上来就脱我的鞋子，我想躲又躲不开，他捉住我的脚给我穿上靴子，并不理会我的惊慌，含笑负手：“下来走走，看大小合不合适。”

　　我跳下地，低头看着靴子：“好像有些大了。”

　　“是吗？”

　　他蹲下用拇指按了按靴子，站起来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确实大了，等你再长大些穿吧，我想带你去我的田庄玩，去不去？去就换双靴子我们走。”

　　我心中一暖，身在异国他乡，十三爷是我冬日里的暖阳，我抬头望着他：“不用换了，我很喜欢。”

　　他又笑了，马上抓起斗篷给我披上，为我系好带子，一手护住我的发髻，一手小心为我戴上兜帽，又将我额前的碎发理顺：“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十三爷的细心令文佩动容，她本来一直含笑注视着我们，可眨眼功夫，面色变得凝重了，显得心事重重。最后道：“王爷，让小燕，小夕一起去吧。”

　　十三爷道：“那当然，她们还得服侍公主，天很冷让她们穿厚点。”

　　小燕、小夕一听要出门喜出望外，她们利索地穿戴好，簇拥着我上了门口等候的马车。辛子牵过流星十三爷欲上马，我推开窗道：“十三爷，大冷的天坐车吧，车里暖和。”

　　十三爷犹豫，我催促：“快上车，车窗打开很冷的。”

　　他放弃骑马，上了马车坐在我身旁，小燕递个手炉给他，他不接：“不用，你们小姑娘用我不冷。”马车向城外驶去，辛子、玉霖与随从骑马跟随。

　　我裹紧斗篷，怀里抱着手炉，十三爷扭过脸来诧异道：“还冷啊？”

　　我摇头，对面的小燕、小夕相视一笑，小燕看我一眼，笑嘻嘻道：“王爷您不知道，我们公主很怕冷的，自来荣国，公主唯一喜欢的就是热炕。”

　　十三爷扭头看我：“公主如此畏冷？也难怪，生在南国的人，不习惯北国的严寒实属正常。”

　　小夕道：“十三爷不畏冷吗？穿这么少。”

　　十三爷挺直腰背朗朗道：“生于斯，长于斯，自然不畏冷了。”

　　我歪着头看他：“我不信。”

　　他认真道：“不信？不信你摸我的手，热乎乎的。”

　　我盯着他的手，白净修长，左手拇指带枚羊脂玉扳指，我抬头看他，他清澈的眼眸含有几分调皮的意味。我便笑道：“我信了。”

　　他亦笑，将双手压在膝盖上：“我们兄弟城郊皆有田庄，一到冬天，尤其下雪天，喜欢呼朋唤友到庄子烤野味吃酒。小时候我们经常为此逃学，没少挨手板。”

　　“十三爷居然挨过手板？”

　　他抿唇一笑：“是啊，不止一次呢。有一年冬，也是京都的第一场雪，我们兄弟几个约好出城玩，便打发跟班去向师傅告假，不想每个人的借口都是闹肚子。师傅将我们告发，我们尚不知情，父皇问：'你们几个前日可是在一起？'我们均答不是，父皇二话不说就请了家法，我们每人挨了一顿手板以儆效尤。那次连六哥那样的人精都没能逃脱，唯七哥没有与我们同流合污，父皇给七哥赏了田庄以示嘉奖。

　　“你七哥从来不玩吗？”

　　“小时候七哥很淘气的，出事以后变了许多。我五岁、七哥八岁那年，七哥带我偷偷御苑玩水，结果我们双双溺水，被救起来已经没有了呼吸。母亲吓得当场晕厥过去，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我捂住胸口：“真的好险，真是吉人天相。”

　　十三爷道：“是啊，后来七哥再也没有下过水。”

　　“那你呢？”

　　“我倒没什么，只是淹了一次水后，便不记得五岁以前的事了，我水性很好的。”

　　车轱辘碾在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我陷入沉思。我好羡慕他们兄弟人多，可以一起玩乐，一起淘气，一起长大。我与三个姐姐年龄悬殊，我从记事起，我的玩伴只有小夕、小燕。

　　我们一路有说有笑，感觉不多时就到了田庄。庄头率领庄丁在朱漆大门外迎候，一见车马驶来便纷纷跪下。

　　十三爷先下车，小燕、小夕随后下了车，十三爷探身进来让我扶着他的手下车。我于是低着头，一手抱着手炉，一手扶住他的手，还要避免踩着裙子，十三爷大概嫌我慢，一把将我抱下车，回身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散了，庄头跟在十三爷身后，殷勤的将我们往正房让。他大概在外面等久了，眉毛胡须已结了霜，鼻头冻得红红的，讲话时嘴都有些不利索，但他朴实的脸上始终挂着憨厚的笑容。

　　青砖红瓦的四合院，收拾的干干净净。正房是十三爷偶尔来时住的房间，屋里烧的暖暖的，我听到外面辛子对庄头道：“老庄头，爷的流星娇贵，可不能跟庄里的劣马拴在一起。饮了水喂些细料，爷的马可是千里马，有时一顿能吃一石粮食，料不能少了明白吗？”

　　庄头道：“明白，明白，小老儿岂能不知，断不敢委屈王爷爱驹，自当悉心照料。”

　　辛子道：“那就好。”

　　庄头轻轻叩门，在门外道：“王爷，后头已经预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过去？”

　　我坐在炕沿边上正喝着热茶，十三爷道：“歇好了吗？我带你出去玩。”

　　我只要上了热炕就不想下地，看着他殷切的眼神，只好道：“好了。”

　　我们相携从后门出去，后院非常大，不仅养着家畜家禽，还养着好多的鹿。

　　院外有条由东向西的河流，眼下已冰封，放眼望去皑皑白雪一望无边，我在前人诗词歌赋中一觑的北国壮阔之美，豁然展现在眼前，不禁心旷神怡。

　　十三爷望着我，忽然调皮地笑着抓起一把雪抛向我，洒我满头满脸。我使劲甩甩头，他又向我抛来雪。我急忙将手炉递给小燕，也抓起一把雪攻击十三爷。

　　十三爷鞠起一捧一捧的雪，像天女散花一样扬在我身上，我敌不过他于是搬救兵：“小燕、小夕快上啊！”小燕、小夕迅速加入，我如虎添翼，十三爷在我们三个的合力围攻下落败。他一路逃跑我们一路追赶，我抓住了他的衣袍，可我的靴子过大掉了一只，我一下摔倒带倒了十三爷，我们顺势仰卧在雪地上大口喘气。

　　四周万籁俱寂，我们望着蓝天白云，躺在白茫茫的雪海里，雪中犹如开出两朵绚丽的花，耀眼的红、高贵的紫。

　　十三爷转过脸来，我们相视一笑，他起身找回靴子为我穿上扶我起来。我们互为对方拂去身上头上的雪。他个子高半蹲着让我清理头上的雪，我故意将雪灌在他围脖里。

　　他笑睨着我：“淘气。”

　　他将我的手合在掌心呵气为我暖手，他不仅暖了我的手，也温暖着我的心。然后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在雪地漫步，小燕他们跟在身后。

　　我问十三爷：“雪能吃吗？”

　　十三爷道：“能啊，不是有用隔年的雪水烹茶的吗？”

　　我弯腰抓起一把用舌尖舔一舔，丝丝沁凉。小燕、小夕吃惊地瞪大眼睛道：“咦！公主？不可以！”

　　十三爷笑道“可以的，你们也试试？”

　　我道：“你俩眼睛瞪那么大，眼珠都要飞出来了。”

　　小夕取出帕子为我擦手：“公主淘气了，以前公主可不这样，这万一文佩女官知道了，还不揭我们的皮。”

　　我笑：“我们不说，她怎么知道，自从和亲以来，我已是落架的凤凰不成体统了。”

　　我的话明显让十三爷难过了，他冰雪聪明怎能不知我的境遇。和亲的公主历来会有独立的府邸，有的甚至大肆修建公主府。而我这个公主像是人质一般，被扔进天禄源无人问津。若不是有十三爷关照，我们这些人到像是被圈禁的待宰羔羊。

　　十三爷微微蹙眉：“公主暂且忍忍，七哥因为打仗不得已疏忽了你，并非刻意。你或许不知，七哥是我们兄弟中父皇最看重的一个，无论相貌、文韬武略荣国第一人。你虽是被迫和亲，父皇却将你许了最心爱的儿子。可见是极看中你的。或许因为前方的战事父皇无瑕分心以至忽略你，不是还有我嘛。”

　　我忽然发现，十三爷的声音变了，变好听了。小燕道：“王爷，您看辛子在做什么？”

　　我们一起回头，只见远处的辛子蹲在雪堆后使劲挥舞双臂，看我们回头又改成招手。

　　十三爷牵起我的手，调皮地笑道：“快来，带你看有趣的。”

　　我们快到辛子跟前时，十三爷放轻了脚步，给我们打了个禁声的手势，握着我的手慢慢向前，然后他趴在雪堆上，我也只好学他的样子趴在他身旁。他向前努嘴，我看到扫了雪的地面上用木棒支着竹罩子，木绑上连着绳子，有几只鸟正在竹罩子下啄食谷物。

　　十三爷将绳子放在我手里，在我耳边轻声道：“公主，你拉一下绳子。”

　　我看他，他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我点点头使劲一拉绳索，竹罩子“啪”地扣下来，我们雪地趴着的六人欢呼一声，爬起来就往过跑，十三爷拉着我跑在最前面。

　　辛子跪在地上往竹罩子里看，回头兴奋道：“爷，是黄雀，有三只。”

　　十三爷满意道：“公主运气很好啊！辛子，掏出来。”

　　辛子小心翼翼地伸进手掏出一只，十三爷接过对我说：“来，伸手。”

　　我紧张的伸出手，十三爷将黄雀放在我掌中：“抓好，不然就飞了。”

　　我手里的黄雀惊恐地挣扎着，辛子陆续全掏出来，说是两雌一雄。

　　十三爷含笑问我：“想不想养着？”

　　我手里的鸟还在不断挣扎，我抚摸着小鸟的头犹豫很久，忍痛割爱：“放了吧，我一直觉得将长着翅膀的鸟儿关在笼子里，是一件极残忍的事，我虽然喜欢它又不忍心关起它，不如放它自由好不好？”

　　十三爷道：“好！听你的。”

　　我张开手掌，黄雀“扑棱棱”飞走了。十三爷手指前方：“公主，那有个雪庐看到了吗？我们去烤鹿肉吃。”

　　我惊愕地瞪大眼睛：“什么？你杀鹿了？那么好看的鹿杀了烤？十三爷原来如此残忍！要吃你吃，我是不会吃。”

　　十三爷愣怔片刻，哈哈大笑：“养着牠就是为了吃的，不然废那功夫干嘛，我还头回因吃鹿肉被教训。”

　　我瞅着他，黑着脸不理他。

　　十三爷弹一下我的额头笑道：“好了，别生气，我也不吃好不好？”又道：辛子，鹿肉撤了。”辛子答应一声去了。

　　十三爷温和道：“荣国以肉食为主，尤其到了冬天，离了肉做不出多少菜式，公主今后恐怕要受苦了。”

　　我随口道：“我已经在受苦了，如果不是你父皇兵临城下，我此刻在宝林寺敲木鱼。”

　　我看出十三爷欲言又止，道：“问吧。”

　　他有点难为情：“公主一心向佛？”

　　我摇头淡淡一笑：“不得已为之，否则我会短寿。”

　　十三爷清泉般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阴影。耀眼的阳光撒在我们身上，周身暖洋洋的。他情绪低落道：“雪地待长了会伤眼睛，我们回吧。”

　　我慵懒道：“我累了，走不动了。”

　　十三爷脸上绽开笑容，揉揉我额前的碎发，宠溺道：“在向哥哥撒娇？好，哥哥背你。”

　　我羞赧：“你太小，我哥哥比你大。”

　　十三爷笑道：“小傻瓜，我比你大五岁，还当不了你哥哥？”他蹲下道：“上来。”我上了他的背。

　　他背起我走得很慢：“这么轻，公主不吃饭吗？”

　　我搂着他的脖子：“吃啊。你有妹妹吗？”

　　“有，与你同年。”

　　“背过她吗？”

　　“没有，她很淘气，你若见着她，一定要躲着她。”

　　“哦，你不是好哥哥，我哥哥就背过我。”

　　“是吗？那我背你了，今后你要叫我哥哥。”

　　我伏在他背上笑，不知不觉中，他在我面前已经不再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