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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和亲 ...

  •   雪霁天晴,推开轩窗,蓝天,白云,雾凇,一一映入眼帘,平凡岁月如此静好。

      我曾听说,人之将死过往会一一重现,为的是与今生作别,放下一切前行。我此刻正在与今生作别。

      我出生在帝王家,我是宁国嫡公主铃兰,法名了尘。

      我常常诧异,贵为公主的我为何会当姑子,虽然父皇母后百般解释,却始终不能令我信服。

      一次偶然,我在皇史宬查找书籍,无意获得朝阳公主册,终于解开谜团真相大白。

      我的百岁宴,适逢西域国师入觐我朝,国师受邀出席了午宴。国师看到父皇怀中的我,眉心紧蹙目光悲悯。

      父皇看出些端倪,待席散单独会见国师,国师慧眼如炬,短短一刻看尽了我的一生。

      国师直言不讳道:“陛下,铃兰,原名圣母之泪,相传是雪域圣母应劫流下的一滴情泪所化,寓意宿命坎坷、情路悲伤,并非吉花。小公主应劫而生,命中生离故土,一世两生。若要今生无忧,须了却凡尘剃度出家,永不沾染俗世红尘,否则……”

      父皇惶惑追问:“怎样?”

      国师惋叹:“公主十九岁,铃兰盛开之时,便是公主大限之期。”

      父皇闻言呆若木鸡。铃兰乃是我国国花,母后爱花成痴,铃兰是为最爱。母后曾梦采撷铃兰而归,不久有孕。母后视为吉兆,待我出生为我取名铃兰录入玉牒

      父皇思量多日,再请教国师何以化解,国师正要启程回国,捻须沉吟片刻,道:“皇帝陛下,您不如舍了公主,我带公主离开中原去往大觉寺修行,可保公主一世安。”

      父皇母后中年得女如何舍得,国师喟叹:“天命难违,也罢,切记一生不可向北。”

      父皇迁怒铃兰,下令举国不得种植,并连根拔除彻底毁灭。奇怪的是来年又会长出,甚至更加繁茂。除了长、长了除,铃兰生生不息蓬蓬勃勃,父皇彻底绝望终屈服于宿命。遂在皇宫修建一座寺庙,五岁那年我入住家庙。

      父皇母后非常宠爱我,格外珍惜与我在一起的日子。我入住寺庙前一直是母后亲自养育,我们母女同塌而眠,一日都不曾分离。突然与母后分离我哭声震天,母后亦成泪人。翌日母后做出惊世骇俗之举,与我同入家庙侍奉佛祖。我们母女从此人在皇宫,却已过上孤灯清影的日子。父皇母后怜我年幼,商定在我十岁生辰正式剃度出家。

      五年后的四月十五,正值铃兰盛开,母后为我举办了隆重的生辰午宴。宁国皇室,东宫,整个温氏皇族族人,携家眷出席了生辰午宴,我会在亲人的见证下完成剃度,我已年满十岁。

      到了剃度的环节,僧尼手里的剃刀还没有挨到我的头发,母后的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珍珠。母后不住摩挲着我的长发终是不忍心。我天生姑子命偏偏生了一头好头发,我的头发乌黑浓密,如丝锻般光滑,剃掉了委实有些可惜。父皇心软了,便想多迁延几日,当日没有完成剃度。

      可随后发生的变故,令人始料未及,没有完成剃度成为我人生重大的转折点。

      在我眼里,父皇是最好的父亲,最好的皇帝,可惜生于末世。父皇的警世格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父皇亲手书写悬于御书房,父皇时刻警醒不敢懈怠。然而近年来我国自然灾害不断,水灾、风灾、旱灾、虫灾……接踵而至、应接不暇,大宁国正经历着一场史上最为严峻的考验。

      更为不幸的是,宁国官员贪腐成风,大官大贪小官小贪,不论做什么事情先拿银子再办事约定成俗,无银可谓寸步难行。大宁国吏治腐败,官员们如同蛀虫,他们欺下瞒上蛇鼠一窝,帝国大厦的根基已然腐朽,就差一股摧枯拉朽的强风。

      历朝历代,天若亡尔,必先绝其子嗣。父皇年过半百仅得一子,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最悲惨的是父皇半生夭亡十七个子女之多,我无法想象,父皇一次次与自己亲生骨肉离别是怎样的殇痛,没有亲身经历过是永远不会懂的。父皇近一二年已经不再流连后宫,皇宫已十年不闻婴啼。自从三位庶出公主出降后,偌大的皇宫儿辈仅有两个,一个住东宫,一个住家庙,想想都觉得可怕。

      父皇的后宫氛围极好,皇后娘娘早已住进家庙,皇帝雨露枯竭,后宫妃嫔们争了半世,到头来都是孤枕冷衾、膝下空空。因此她们放下芥蒂,姐姐妹妹叫得亲热,相处起来非常和谐。兴之所至,还会起诗结社,吟诗作对,一点不用父皇操心。

      这一来便苦了哥哥,延绵子嗣的大任在哥哥十五岁时彻底压在他肩上。因此东宫的佳丽比之皇宫更为充盈。哥哥很快褪去青涩,稚嫩俊俏的小圆脸,转眼变得棱角分明。如今大婚已过去了三年,哥哥依然膝下空空。

      整个东宫四季弥漫着药香,哥哥分明努力了,却未结出果实,哥哥的压力可想而知。

      我除了吃斋念佛,母后也会教我抚琴,文佩闲暇时会给我讲故事,为我描摹宫廷以外的大千世界。我从来没有走出过皇宫,她为我打开一扇门,让我看到了外面。文佩是母后的女官,大眼睛、高鼻梁,她身上有着类似男子的英气,我非常喜欢她。

      明日我就要去宝林寺剃度,父皇说不能再拖了,父皇母后要亲自送我去。

      临行前我回到凤雏宫,我将儿时所有玩器什物,以及历年父皇母后的赏赐全数整理成箱交与内务府。我将永远离开宫廷,这些物什对于我已经没有用处。况今年又是南涝北旱,宫里也正在募捐,我捐了俗世之物,就该彻底了绝凡尘了,我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宿命是否更改。

      我唯一留下的,是哥哥送我的瑶琴。抚琴是我唯一喜好,我习琴年龄小,哥哥为我特制了短于正常尺寸的瑶琴,用梧桐木的中段制作,音色很美我非常爱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夜半八百里急报,荣国文皇帝御驾亲征,携子一十三人,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入我国。铁骑所过之境如履平地,攻城拔寨如探囊取物,宁国危矣!

      父皇一夜愁白头,连年自然灾害造成我国国库空虚,国力大大衰减。父皇倡导节俭,并以身作则数年未置新衣。仓促应战数额巨大的军资何以为继,若加重赋税黎民百姓何以为生,父皇已然焦头烂额。

      或许是天意,我又一次没能完成剃度。

      宁国、荣国、邯国呈三足鼎立之势,分立南、北、东。荣国地处北方,自从文皇帝继位后,荣国变得日益强大,铁骑兵更是所向披靡。果然,半个月后,荣国军队便兵临城下,我军与荣军数次交手皆溃败,金陵城危在旦夕。

      家国危难之际,朝臣们挺身而出,纷纷提议割地、赔款、请和,父皇别无他法被迫请和。我国使臣与文帝的谈判出乎意料的顺利,只是文帝附加一条,公主和亲。

      使臣当时便实情以告,我国适龄公主均已出降,朝阳公主年仅十岁,五岁起带发家庙修行,剃度前夜战事爆发,和亲是断不可能的。

      文帝抚掌哈哈大笑:“哦,还有这等奇事?此乃天意也,就她了,若要谈和条件缺一不可。”

      父皇再派使臣斡旋,答应选取适龄宗女和亲,文帝当即翻脸:“公主并未剃度,何以一再推诿?可见没有诚意,若有诚意,即便剃度还俗也就是了。除却嫡公主,他人免谈。”

      谈判一时陷入僵局。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莫非天意弄人?任谁都不会想到,我居然成为谈判的筹码。我终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深恐父皇顶不住压力同意我和亲。

      小燕安慰我:“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最爱公主,一定不会答应和亲的,公主放心好了。”

      果然,母后急红了眼,声泪俱下痛斥父皇:“战争本是男人们的事情,可代价却总是要让女人来承担,连姑子都不能放过。皇上以为将尘儿交给那些豺狼虎豹,便可高枕无忧了?他们明知尘儿身份却依然强取,他们哪里是想和亲,分明是在羞辱我们,皇上您知不知道啊?皇上莫非忘记国师的话了?尘儿一生不可向北。”

      父皇显然忘记了,母后的话如雷轰顶,父皇冷汗泠泠,面色变得灰白。

      哥哥眉心紧蹙,撩袍跪在父皇面前,决绝道:“父皇,妹妹和亲万万不可。依荣国如今的国力,割地赔款绝不能满足他们的狼子野心,终有一日还会刀兵相见。那时妹妹何去何从?一边是母国,一边是夫国,那是将妹妹架在火上烤啊!请父皇允许儿臣去见文帝,若再谈判不成,我们便与他死战到底。”

      父皇母后异口同声斥道:“胡说。”

      父皇悲怆道:“太子乃国本,岂能让一国太子深入敌营涉险,更何况你是宁国唯一的继承人。你以为为父舍得将尘儿交给仇敌?夺尘儿不啻剜朕的心,你们可知?”

      父皇母后、哥哥皆潸然泪下,我深知他们都护不住我了。宁国朝臣每日的折子像雪片一样飞来,堆得山一样高,像商量好一样,力主我和亲。似乎天下太平只有我能换取,天下苍生就该我来拯救,我应该义不容辞,绝不能置之不理。

      我再也不能躲在亲人身后,不能置身事外,更不忍心让我的亲人流泪。我尤其心疼父皇,父皇送走了那么多子女,暗夜流了多少眼泪,眼泪有我一个人流就好。

      我试去眼泪,跪在父皇面前道:“父皇母后疼我爱我,女儿无以为报,女儿和亲若能结束这场战祸,女儿愿意前往。”

      父皇将我一把搂在怀里,我看到了一个帝王的无奈,父亲的绝望。

      生在帝王家的皇子、公主大都早熟,是为环境所迫。我知道,即便我不愿意和亲亦不能免,我虽然小却也懂。我不想等到父皇最终亲口说出来,那样父皇会更悲惨。

      原本以为了绝红尘,谁曾想红尘滚滚而来,令人措手不及。

      文帝四月围城七月解围,留下十三王爷与百来兵士,迎我归荣国。

      母后强忍离愁,亲自教我学习为人之道,为妻之道。以及如何察言观色,如何藏愚守拙,如何取悦公婆夫君,如何撒娇,如何利用眼泪等等。这些皆为后宫女人的傍身技能,然我一个姑子,从未接受过这样的教育,我学起来甚是心烦。母后临时抱佛脚,我囫囵吞枣。

      事后证明,我完全辜负了母后的一番心意。

      母后将她最信任的女官文佩拨给了我,她将负责管理我的内务。文佩已经二十五岁,正好是放出宫的年龄,母后一时挑不出更好的人选,出于母亲自私的爱,只能牺牲了文佩的人生。文佩本来可以拒绝,然而她没有那么做,是我连累了她,她本该为自己活的,和亲改变了我们许多人的命运。

      母后挑选媵女十人,年龄最小十五最大十八,全都容颜姣好婀娜多姿。这些女子将来会是我夫君的妾。除了与我一起长大的小燕、小夕,我的贴身侍卫玉霖,另有宫女二十,太监二十,侍卫二十,庖厨,御医等等加起来上百人。我曾婉转提出异议,我不知夫君的府邸有多大,我担心太多人去了会不会住得下,多了吃饭的嘴他能不能养得起。

      母后悲凉道:“尘儿,你的婚姻乃城下之盟,将你比作夫君的战利品亦不为过。他是怎样的人我们一无所知。娘真的不敢想象他们会如何对你。可怜的儿啊!娘再也不能护佑你了,望着你快些长大,在你笄礼前有这些人为你所用,不至让你过得太辛苦,诸事要学会靠自己。”

      母后是我的守护神,曾是倾国倾城的宁国第一美人,美人迟暮眼角已添细纹,一脸愁苦之情。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头扎进母后怀中:“娘亲,女儿舍不得娘亲,真的不想走……”

      我们母女放声痛哭,我们无法抗拒女人的宿命。

      母后将她毕生的财富全数给了我,东宫哥哥嫂嫂们也几乎倾尽所有,宗族里也凑了好些。人人都知道,我此一去即为永诀,所有人都觉得我可怜。国难当头,让一个从小当尼姑养的公主和亲,真是太难为了我,何况我年仅十岁。

      出发当日我脱下百衲衣,穿戴起为我赶制的凤冠霞帔。太和殿拜别父母时,文武百官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朝阳公主,瘦小纤弱的我,亦赚得他们不少眼泪。坐在龙椅上的父皇显得那样苍白无力,父皇仿佛一夜老了十岁,沧桑衰老的容颜令我心碎。父皇眼角濡湿竭力克制,不愿在臣工面前流下眼泪,母后泪眼婆娑,衣袖遮面无语凝噎。

      我强忍生离之痛,拜别父母:“父皇母后,儿臣去也,父皇母后勿念。”

      我头也不回快步离去,嘴里咬着一方丝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站在奉天门外,最后望了一眼皇宫,洒泪登上凤辇。

      仲秋的金陵城微风习习,带来一丝凉意,哥哥骑在马上走在我的凤辇前,一向挺直的背垮了下来。送我出城后队伍停下,最后的分别到了,我下了车扑进哥哥怀里涕泗横流,洇湿了哥哥的外衣。

      哥哥用衣袖为我拭泪,又拜托十三爷照顾我,然后扶正我的凤冠抱我上车,我与哥哥依依惜别几度哽咽:“哥哥,不要告诉娘我哭过。”

      哥哥眼眶红了,点头道:“哥哥知道,不会说。尘儿,你要快些长大,照顾好自己,哥对不起你!”

      “哥,不怪你,代我孝敬父母。”

      哥哥点头,泪滴大颗大颗往下掉。车驾出发,我一直探出窗外向哥哥挥手,哥哥也向我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哥哥的身影,再也看不见雄伟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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