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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富春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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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京城一十三载,早已物是人非,唯独这繁华二字不曾逝去。
南货北调如今越发倚仗海运,打松江口出发运到大直沽,再换小船至京东通州,如此成本比运河低了不下三四成。不止粮食、茶叶、瓷器、布匹等大宗货物,就是海外的洋货也不稀罕。
前方便是贤良街,京城书商荟聚之地。
魏廷禹拐进一旁的阜阳巷,进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自有伙计出来招待侍从与骏马,掌柜的将贵人请上二楼好茶款待。
“公子面生些,可是鄙人眼拙了”。掌柜的着棉袍外罩半臂,瞧着有几分儒雅。
魏将军打袖中取出一张信纸:纸为上等白棉纸,以拱花之法印刻西府海棠,页脚处盖富春堂一方铜活字小印。
掌柜的见罢忙拱手道:“原是槐堂先生,鄙人当真眼拙了”。
“这么多年一直以书信往来,并不曾登门,掌柜的不认得在下也属平常”。
“从前看先生的字还道有些年纪,竟是位公子”,掌柜的斟茶:“先生要找的高丽本,不负重托,富春堂寻到了”。
魏廷禹隔着布巾轻轻翻阅《心要法门》,果然是早年高丽铜字本,市面上凤毛麟角,“掌柜的代我先行谢过林东家”。
掌柜的略顿了片刻,而后便笑道:“先生见识广阔乃是贵人,能为先生效劳是富春堂的荣幸”。
此人能探听出书坊真正的东家,想来必是官家,寻常人惹不起。
魏将军坐下放了一张书单,吃茶:“单子上的书,日后还要劳烦富春堂”。
掌柜的拾起书单,端详一二:“旁的倒好说,只是不巧,这元刻嘉兴本《周易注疏》前几个月被人买走了”。
“何人买下?”魏廷禹侧目,他几次想买,书坊都说要留下传家不肯相让。
“此事透着蹊跷,说起来东家与鄙人都有几分心惊”,掌柜的卖起关子,可看神情,倒不似戏谑。
那日掌灯闭店之前突降大雨,一位路过的姑娘就进店来暂避。虽戴着皂纱身着侍女衣裳,可看通身气度与言谈定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便装出行。恰巧书坊东家也在,于是亲自招待。富春堂有套刻本经书断不好年代,有人说是南宋本,有人说是金本,还有人铁口直断是元初本,莫衷一是,这估价差了近十倍之多。
这位来历不明的小姐翻阅后,言之凿凿是宋元之交东渡扶桑国的绍兴工匠所刻之五山本。
“江山辈有才人出,姑娘或许是藏书大家的后人。掌柜的何来心惊二字?”
“不瞒先生,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那位姑娘鉴定的手法像是…徐家的人”。
掌柜的虽压低嗓音,魏廷禹听到“徐家”之时仍有几分惊愕——一夜之间惨遭灭门的大理寺卿徐郁。
掌柜的忙换了杯热茶:“先生且压压惊”。
藏书鉴书本就是极费银钱之事,自古以来非世家大族与豪富莫属。天下虽大,这个圈子却不大,叫得上名号的藏书家连同宗室藩王在内,过不去三十家。
至于鉴定古书,有“南林北徐”之称。“林”为江南名士林鹤风,“徐”便是先大理寺卿徐郁。其祖其父皆为状元,是开国以来独一无二的“父子状元”徐家。
“女子后来如何?”
“她翻看书单,点名要嘉兴本《周易注疏》。方帮过大忙,东家也不好回绝。姑娘当下付了定金,东家问如何称呼好写字据,她自称姓徐。次日有人登门付了余款将善本取走了”。
“大人,再往前走便是凶宅,去不得”。佘四拦下将军。
“灭了门的徐府在两条街外,怎么,此处已走不得?”惊帆似是感知到异样,已有些躁动不安,四蹄不住刨地。战马闻到血腥之气方会如此,魏廷禹轻抚老伙计的背脊,以示安抚。
佘四答道:“大人有所不知,徐家诸人死状太过恐怖,以至怨气丛生。不仅徐宅荒废,周边能搬的也全走了,只有不要命的乞儿敢住进来。几年下来,这两三条街便少有人烟,京城百姓称之为大凶宅”。
魏廷禹四下观望:“这么好的地段,官府可曾办过法事?”
“京城凡香火极盛的寺院道观都请了,连着几场法事皆是半途而废,唯有三清观成云道长法力高强,勉强将法事做完。不过道长说徐家怨气极重,六十八条亡灵不肯投胎,他也只能镇得住三五载,仍需将真凶捉拿归案在徐宅里行刑,方能告慰亡灵”。
西南十数丈处便是徐宅,望之残破阴森。再向正南看去,却是谁家的角门,有仆人进出。“那是哪家显贵的府邸?”
“首辅凌阁老家的宅子”。
喔?出人意表。
“小人自幼长在西城,又在西城兵马司当差,知道些掌故”,这侍从伶俐,见上司有心问话,便说得仔细:“听老街坊说,阁老初入京城时只买下一进的院子,之后陆续将周边房舍盘了下来,晋首辅之位方不再扩建,形成今时今日东西长、南北短的格局”。
“这有违风水之学”。
“西城百姓盛传阁老八字极硬,无惧妖魔邪祟,方能一路顺遂位极人臣”。后面的话佘四不敢再讲:八字极硬之人多于六亲有伤,三年前一场风波,凌阁老就痛失独子与嫡孙。
首辅…魏廷禹不由得想起凌家孙小姐。他在西北亲手打制的梅花竹节碧玉簪竟辗转千里成为凌小姐发间饰物,可谓缘分不浅。但此事断不能宣之于口,凌家与信王结亲在即,说出去就是大祸临头。
眼下,他的难题又当何解?
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就是为了摆脱魏家正房,若婚事再受皇后摆布,岂非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