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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憎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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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白,我来你身边。
我来拥抱你这些年不为人知的孤苦。
我来拥抱你这些年凄冷如冰的囚牢。
我来拥抱你这些年思念如潮的夜色。
慕白,我来拥抱你。
我来拥抱着你,我们一起活着,或者死去。
我靠在白慕白的肩膀上,他抱着我经过经过湛蓝的天空,漂浮的白云,经过苍翠的树木。在“囚”的境门前,他微笑着看我,万年淡漠的脸上竟然带了天然的欢快的孩子气:“子潇,你猜境门后是什么?”
我笑了笑,伸手拨了拨他的眼睫毛,偏偏不回答他。
白慕白眨了眨眼,仍旧问道:“你猜猜看?”
我只是笑,把脸埋在白慕白的胸口,嗅着他身上清冷的幽香,轻轻说:“慕白,我们回家吧。”
我知道境门后是什么。
境门后,“囚”的天空有大片大片彩色的云朵,占据一方广阔的天空,每一棵树都翠绿如翡,每一朵花都娇艳欲滴,每一株草色都是勃勃生机。小小的风燃就等在门前,它燃着美丽的彩色的光,带着天真的明艳的笑,扑向我和慕白,说,主人主人,你们回家啦!
“囚”的每一寸都是彩色的。
每一寸,都是白慕白爱我的颜色。
我把脸埋在白慕白的胸口,轻轻呼吸着,抓着他的衣衫。慕白,让我看看你爱我的颜色,让我看看,我有没有抹去你生命中黑暗的资格。
我要你心上的疤,在我与你拥抱的时候统统形毁骨灭。
白慕白打开了境门。
猛烈的大风从境门灌了进来——
狂风吹得我彻骨寒冷——
所有的树被连根拔起、所有花瞬间枯萎、所有的草败死路旁——
汹涌燃烧的风燃站在台阶上哽咽吼叫我的名字——
“啊啊啊——风子潇——!!!”
我在白慕白的怀里失魂落魄,风吹散了我的发带,我勾着他的脖子,抬头看着他。难以言喻的悲伤漫上他的眼睛,他看着境门里的一切,双目渐渐成了哀伤又愤怒的赤红色。
我……仍旧是一个用着风子潇容貌和名字的鬼啊!
“慕白……”我失魂落魄地唤他的名字。
白慕白抱着我的胳膊越发僵硬,最后如不堪重负般松了手,我滚落在地上。他低头看我,那神情好似在疑惑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风燃燃烧成了一个庞然怪物,它的身形化为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人形,踩着枯枝败叶浩浩荡荡奔跑来,它边跑边哭着吼叫:“风子潇——!!!风!子!潇!”
我茫然地、虚弱地看着它,有气无力叫了一声:“怎么啦,小东西?”
风燃抓住我的衣襟,把我的脸靠近它的脸,它像个怪物那样愤怒又哀伤地哭叫着:“风子潇!风子潇!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风子潇,风子潇你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啊!”
它晃得我头痛欲裂,我问:“怎么啦,你慢慢说。”我心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无底的海域,被数以万计的鱼同时撕扯成碎片。
我仰头,失神的瞳孔里倒映着灰色的天空,天空漆黑的云朵在我眼里汹涌翻卷。风燃在我耳边吼叫着哭叫着说着什么,我努力想要听清,想要拼尽一点点的力气来听清一句或者两句,然而,无论我怎么费劲地去听,我一句都没有听清。
好似有一座沉重的铁塔压着我,我被压得越来越低,失血越来越多,越来越疲惫。
不堪重负。
我努力想要睁开眼睛,我不停地告诉自己,风子潇,别睡,别睡,千万别睡啊!
眼皮很重,全身都重地可怕,整个天地都旋转过来。
“对不起,子潇。”
冰冷的、熟悉的嗓音。冰冷的、熟悉的指尖。
那个男人,把指尖放在我眉心上,抽去我的魂魄,我只感受到痛到麻木的清醒。
他说,对不起,子潇,我要拿你的残魂,去交换她了。
我紧紧地攥着手心,心痛得一阵阵抽搐。白慕白,这就是你用半条命换我的理由吗?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鬼方禁术。你渴望一个已经离开的人回来,只需要找到一个愿意为了成全你的心愿而为此交换灵魂的人。你渴望的人会回来,为成全你而去交换的人会离开。
痛极的泪从我眼睛里涌出,我发出一声恨意凛然的嘶哑叫喊:“我不愿意!!!”
指尖温柔地抚过我的眉心,那个男人低声说:“子潇,你希不希望我过得幸福?是真正的幸福,和真正的风子潇一起,过得幸福。”
血泪从我眼睛里流出,清醒时的痛是最剧烈的痛,我已经不能睁开眼睛看看这片丑陋的天空,我哭叫道:“我不希望!”
他发出轻微的叹息声,我感受到他的唇贴到我的唇上,又有冰冷的泪砸到我的脸上。他哽咽着:“子潇……”
我没有抗拒。
在这个施舍的吻和施舍的爱面前幡然醒悟。
我是什么呢,我只是一只漂泊无依的鬼魂而已。
我甘愿用我拥有的所有东西,去交换与白慕白相遇的机会。我遇上了,我知足了。
我安慰他似的说:“白慕白,好啦,别哭了,我愿意。”
一只手轻轻地在我脸上摩挲,那种温柔的触感让我的心也温柔起来。
“白慕白啊,你要答应我,我离开之后,你要比我在的时候开心,天要比现在蓝,云要比现在白,花朵要比现在娇艳,风要比现在温柔。白慕白啊,我允许你比喜欢我更喜欢另一个人,我允许你被另一个人亲吻,我允许另一个人占满你的胸腔,我甚至希望是这样的。我希望白慕白永远寻找着一个找不回来的人,为了找到那个人而不停地去爱和去伤害,为了找到那个人而不敢让自己变得心如死灰。白慕白,你要继续去爱和去伤害,你要不停地死去和活来,直到永远。”
我把白慕白的手放到自己嘴唇上,落下轻轻一吻,微笑:“我死了,你活下去,我祝你千秋孤苦,万世孤独。”
“子潇——”痛极的声音。
我仰面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一片冷漠的黑暗,我听见自己温柔又绝望的声音:“白慕白啊,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来不及了,永远永远来不及了……”
我的思绪慢慢被阻断,神志慢慢迷乱,我留下最后一句话和最后一个笑容。
“若有来世,相逢陌路。”
时间退回旧色苍穹。
秋季的漠城是最艳的,火红的枫叶像成千上万燃烧的晚霞,铺满了漠城整个天空。
风家是漠城最盛的家族,据说它的繁华从古至今,血脉从未中断。从远山看下去,风家占据了漠城接近一半的土地,每一处都有它的炼药铺和拍卖场,它像流动的血液,流遍整个漠城。
五岁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因为这个或那个原因,被父母亲抛弃了。每当我因为我是个不被需要的孩子而苦恼时,净龄总是微笑着轻轻弹一下我的额头,说:“真是个小傻瓜呢。”
然后净龄会告诉我,我出生在一个极盛的家族,它坐落在无疆的东方边界漠城,它的族名为风,族纹为蟒天紫蛇,族中驾驭的妖兽为三头金凤。我每听到这些,便觉得快乐得不得了,我拉着净龄的衣角问她:“净龄净龄,这些是真的吗?”
净龄捏捏我的脸笑道:“自然是真的,还有,卿在外人面前可不要这般没规矩哦。”
我歪头问:“什么才叫规矩?”
“我一一来教你。”
我活了十七年,净龄陪我十四年。最后三年,三千烈焰。
我五岁生日那天,净龄微笑着,把我轻轻推向一对夫妇,温柔地说:“卿,叫爹和娘。”
我仰头,呆呆地望着那一对衣着华贵面色温和的夫妇,我回头看了净龄一眼,又转回来怯怯开口:“爹爹,娘亲。”
他们很开心的样子,男人把我抱起来转了几圈,女人温柔地吻了吻我的脸。我觉得巨大的快乐填满了过去日子里一切的空洞。
男人和女人决定把我带回去,他们思考一番,问净龄是否愿意与我同去。我当时很想说,那是当然的呀,净龄是我最亲近的家人呀!然而我只是期待地看着净龄,用目光恳求她,不要离开我。
那个时候,纵使是年幼无知,仍旧觉得自己的位置如此之低,依旧是想要如此微不足道地讨好他们。我听话,我什么也不说,我只与你们亲切。
净龄微笑点头。
然后,我说了一句让气氛骤冷的话,这股冷漠之风,延续了十多年,吹遍了我短暂的余生——
“爹爹,娘亲,我们也把哥哥带回家好吗?”
男人抱住我的胳膊不由僵硬,女人的面色瞬时阴沉。我惊恐地看着净龄,挣扎了几下,净龄立刻把我抱过去,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
“那不是你哥哥,那是个怪物!”男人说。
“怪物。”这两个字,是我听过的最残忍的两个字。
我几乎是尖叫着反驳:“哥哥不是怪物!”
净龄哀怜地看着我,轻拍着我的后背。
角落里,一只奇形怪状的妖兽蜷曲着,体型有两个成年男子那般高大,浑身漆黑,铠甲坚硬,抱着自己,额头抵着墙壁瑟瑟发抖。
男人看见了他,拔出一把通体散发着光彩的剑,快步走向他。好像他是多污浊多不堪的东西,他要抹灭他的存在,将他斩于剑下。
我在净龄怀里狠挣了几下,哭叫:“哥哥!哥哥快跑!快跑!”
那把剑毫不犹豫劈下,净龄蹙着眉,袖中飞出短剑打开了长剑,沉声道:“兄长!冷静!”
净龄放下我,我快步跑过去抱住哥哥扎人的外壳,说:“不怕不怕,哥哥不怕,没有事没有事了,净龄会救我们,哥哥不怕。”
男人仍然提着那把叫做殿臣的剑,皱眉道:“净龄,你也知道——”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净龄打断他的话道:“兄长,虎毒不食子更何况是人?你若是不愿见到倾陌,我带他走便好了,至于卿,你们带她离开就是了。”
我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净龄。
为什么……为什么——
“净龄,你不要离开我,哥哥也不要离开我!”我快步跑过去抱住净龄的腿,呜呜抽泣着,我看见男人仍提着剑,而哥哥还在发抖,我又跑过去抱住哥哥。
不要离开我。
净龄和哥哥都不要离开我。
“求求你们……不要离开我!”
我哭叫着,男人和女人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净龄沉默不语,与他们对峙。
终于,他们妥协了。
我望了角落里发抖的哥哥一眼,除了一刹那的开心,便再也开心不起来。
我的父亲叫风凌霄,母亲叫云晨镜。他们是很好的人,我与哥哥一出生,就将我们抛弃的人。
我稍稍长大些,便不相信净龄给他们找的理由了。
净龄说,我和哥哥在母腹中时,天下正值大乱,鬼妖如瘟疫般肆虐,无数的凶兽受召唤苏醒残害生灵。父亲不得已唤醒了尘封千年之久的名剑殿臣和诸贤,斩杀在漠城作乱的妖邪,本以为妖邪除尽,漠城即将安宁。然后,我和哥哥的出世,让漠城人心惶惶。
听净龄说,我与哥哥刚刚降生到世上时,是一模一样粉色的婴孩,胸腹相连,额头相抵。这虽然令父亲和母亲有些难以接受,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然而,三天后,我的哥哥,变成了有着坚硬铠甲的怪物,而我,从他的身上分离,掉落在地,成了小小的婴儿。
净龄说,父亲和母亲忍受了许多的非议,最终决定把我们送走一段时间,等风波平了就把我们接回来。
于是我等着我的父母把我们接回去。我告诉哥哥不要怕,不要担心,我们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下面的事情,是净龄没有告诉我的,我知道后,也没有告诉哥哥。
净龄没有告诉我,我和哥哥在出生的第三天,被绳子吊在漠城的城墙上,而我的父亲风凌霄一手拿着殿臣,一手拿着诸贤,站在城墙上说:“若是天将逆子,妖魔附体,残害众生,我风凌霄绝不姑息!”
净龄没有告诉我,我与哥哥后背,父亲亲手打下的凶兽烙印,意思是“罪孽深重”,而不是“驱邪守福。”
净龄没有告诉我,殿臣刺破了哥哥的铠甲,诸贤穿透了我的胸膛,我与哥哥其实早已被吊在城墙上,在众人的注视下处死。
净龄没有告诉我,她在乱葬岗寻找了我们几天几夜,最终找到我们的尸体时,哭得肝肠寸断。
净龄没有告诉我,她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九步一叩首,从绝凌山的山脚走到高耸的山巅,苦苦哀求莫竺先生救我与哥哥一命。
净龄没有告诉我,她用一半的生命,换我和哥哥十年安稳。
没有。净龄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她只是对我说,卿,能够看着你长大,就是命运对我最大的恩赐。
哥哥从不出门,他总是躲在最偏僻角落的院子里。天气好的时候,他就会躲在假山后面,笨拙地蜷曲着双腿,两只指甲锋利的漆黑色爪子抱着自己,抬头看着我在天空飞来飞去。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总是能从那对又大又浑浊的眼睛里读出艳羡。
“哥哥,你也来吗?”我站在悬空的剑上,向着他伸出手,面带最温和的微笑。
他怯怯地伸出手,手刚刚要落到我的手上时,指甲划破了我的手心。他受了莫大的惊吓般,立刻把手缩回去,我比他更快地捉住他的手,牵着他站起来,说:“不要怕,来,站起来,我们去云上玩。”
哥哥却倔强地不肯站起来,用粗重的嗓音含糊不清地说:“手——手——伤——”
“没事没事,不疼。”我用了力气拉他:“你要去云上玩吗,我带你去玩。”
他没有摇头,我知道他是想玩,但他就是不动一下,而我拉不动他,便说:“你不陪我玩我就生气了啊。”
他连忙着急摆手,狠狠点头,看了看我的手,又用力摇头。我觉得好笑又心疼,说:“哥哥你说话,说话,你说话我才听得懂。”
他张了张嘴,痛苦地吐出几个音节:“对——不——起”他奋力地掐着自己的喉咙,好像喉咙不听话似的,发出声音那么艰难。我连忙去抓他的手,不觉眼眶有些湿润:“好啦好啦,我听懂了,你不要这样。”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这一遍比上一遍要清楚些,他看了我一眼,那浑浊的眼睛竟然透出一点晶亮来。我连忙道:“听清楚了,你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楚,哥哥你表现真好。”
他笑起来,拉住我的手,想要我带他去玩儿,却又突然地给顿住了,把我的手凑近他的嘴。我张了张嘴:“哥哥,这个不是吃的,别咬啊。”
湿润的舌头舔着我的手心,刚刚划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那么笨拙却又那么小心地把舌头伸出长长从獠牙外,一丝不苟地舔血迹和伤口,我轻轻地摸了摸他如刺猬般刚硬的头发,轻轻说:“好啦好啦,我们现在去玩吧。”
哥哥。
若你是穷奇,我便是梼杌。
你若不堪入目,我便污浊无比。
你若凶恶食人,我便嗜血蚀骨。
若——
有朝一日,你似雪洁白——
我也必定白衣落拓,与你相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