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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绝凌 ...

  •   “哥哥,你看,天上的云好漂亮。”我精疲力尽地倚靠在假山上,指了指湛蓝天空漂浮的云朵。哥哥就坐在我旁边,依旧保持着抱住自己的姿势,眼睛却因为刚刚在云间穿梭而显得异常晶亮。
      他碰了碰我的肩,又立刻小心翼翼地缩回去,视线也立刻转到天上,像个幼童般那样乖。我侧过头微微一笑:“怎么啦。”
      他不说话。
      我碰了碰他的手,笑了笑:“下次你还陪我玩好不好?没有人陪我玩,只有哥哥最好只有哥哥陪我玩了。”
      他这会儿心满意足般看我一眼,那双眼睛更亮了。
      我把头歪在他身上,枕着他的呼吸睡去。

      我五岁时才开始修习,最初父亲和母亲根本不对我抱有任何期望。许多孩子两岁的时候,父母便会用聚集天地灵气的药材为他日后的修习淬体奠基。而我显然错过了最佳的淬体时机。我站在院子里,小小的我拿着一把木剑,茫然地看着我的表兄弟姐妹们在大人面前展示,茫然地看着父母亲微有愠色的脸庞。
      若我的存在是个过错,那么这个过错,也只有等我死了,才能修正了。
      净龄的手放在我的双肩上,她蹲下身,俯在我耳边轻声道:“卿不必在意。”
      我转过身看净龄美丽的眼睛,我想告诉她,净龄,我不快乐,我在这里一点也不快乐。净龄,你带我走,你带我走好不好?
      “卿不必在意能否修习,因为卿不必做任何事,自然会有人来疼爱卿。”
      我歪头看着净龄,我想,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骗我呢?我做许多的事,都不会有人来疼爱我,更何况我做不好任何事。
      许多年之后,我才能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
      “卿不必做任何事,我都会疼爱卿。”
      当时的我,有些恼恨地转回头,不看净龄。我抬头的时候,正撞上父亲的视线,那眼睛里的失望,再一次杀死了我。我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坚定地说出一句话来:“父亲,可否借殿臣一用?”
      “卿——”许许多多的人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
      父亲犹疑再三,仍旧是把背后的殿臣拿下,他把它送到我手上之前,神色严厉。“殿臣出鞘必见血光,你若是要玩儿,诸贤可让你拿去。”
      我知道,我只有这一次的机会触碰到殿臣。父亲之所以把它借我,是出于对于抛弃我和哥哥的补偿。我在风家呆得越久,他的负罪感会越小,若是那个时候我依旧像现在这般无用,我无法想象我的后果是什么。
      “不必,就殿臣了。”我接过了殿臣,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望着我,眼底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净龄站在我身前,一对美丽的眼睛盛满恐慌。
      我把殿臣从剑鞘中拔出,双手用力地握在剑柄上,把剑锋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仰天发出一声嘶喊:“净世之剑——殿臣,来认你的主人!”
      净龄曾经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尘封了千年的殿臣和诸贤。她说,像殿臣和诸贤这样存在了几千年之久的净世名剑,已有剑灵。剑灵一生只认一个主人,若是其主人死了,它会选择自封,自封后的剑等同于杀伤力为零的废铁。当年,父亲唤醒这两把剑,付出的代价极大。若不是因为殿臣与诸贤的剑灵见不得人间疾苦,断然不会再次出世。
      我不知道殿臣与诸贤是否已经认主,我只是想试一试。
      若殿臣已认主,我必然会死去。若是殿臣没有认主,我死去的几率同样很大。
      只是,我没有退路了。
      殿臣滑下。
      热血从我的喉咙间喷薄涌出,痛到喘不过气的痛在一瞬间袭击了我,我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恨不得所有的感官都统统消失。我扔掉了殿臣,双手想要护住喉咙上喷涌的鲜血,然而,胳膊无力到几乎不能碰到喉咙。我踉踉跄跄后退几步,眼前所有的人都在摇晃,一刹那间尖叫布满了整片天空。净龄,净龄的脸,那样模糊,那样远。我转了个头,看见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脸同样模糊而遥远,我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伸出了手想要抓住他们的影子。
      所有的人都惊恐后退,没有人来承住我的重量。
      我跪倒在地,全身冒出冷汗,我捂住自己的喉咙大口大口喘气,剧烈的痛感仍然存在,心脏的跳动却没有终止。这除了让我更清醒地痛,没有任何作用。
      一双手从我的背后抱住了我,哽咽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卿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用力捂住喉咙,殷红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手指缝里渗出,我艰难呼吸着,痛苦地弓着身子。
      我想对净龄叫嚣:不要碰我!!!
      不要碰我,让我一个人呆一呆,不要碰我,不要碰我,这样让我好疼,求求你离我远一点!我求求你了啊!
      我用力甩开了净龄的手,这几乎用光了我全部的力气。我倒在地上,一只手无力地捂住喉咙,一只手去摸殿臣。
      我的血染红了殿臣。我抱着它,极缓极缓地坐起来,手掌一点点抚过它锋利无比的刃。剑锋划破了手掌,我仍是不停地抚着它。我举起它,逆着阳光,看它闪耀的绝色的光。
      “殿臣,来认你的主人啊!”
      我把剑尖对着自己的心刺下去。要么认我为你的主人,要么彻底杀死我。
      一阵死寂的寂静。
      除了风吹枫叶簌簌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音。
      无数双眼睛里都是震惊。
      一只形状可怖的妖兽呜咽着从角落里冲出来,他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举剑刺向那只妖兽。
      那只妖兽透过层层的人群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愤怒和哀伤的泪光,发出嘶哑的咆哮:“卿——卿——卿——你——你——”
      “喂!哪里来的怪物啊?赶快杀死它啊!”
      “大家快困住它,会射箭的赶快去拿弓箭!”
      “这只怪物是从小院跑来的!看相貌大概是穷奇一族,它会吃人的,小心点!”
      “……”
      “他不是怪物,他是我哥哥风倾陌,他不吃人,没有人能够伤害他。”我站了起来,握着殿臣,穿过人群走到哥哥身边,一只手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他还是呜咽着,极其痛苦的样子,想说什么却又拼不出完整的句子,凄凄惨惨地看着我。
      那些刀剑刺向我们,那些弓箭射向我们,那些充满惧意和仇恨的目光锁着我们。我听见净龄发出痛苦的喊叫:“不要——”
      净龄,你总说,人心既善且柔软,我却没有感受到它的善和柔软。我看它丑陋到可憎无比,坚硬到有如金石。
      哥哥伸开胳膊,把我护在怀里。我想,这个人真的是好蠢啊,以这样蠢的方式,拿他的身躯护着我。我靠着他高大的身躯微笑,殿臣出鞘,霎时间灵力的芬芳灌入空气。所有的攻击化为虚无。
      “哥哥不怕,没有事了,我再不会让人欺辱我们,我再不会让我们无家可归,我再不会看着你流血受伤。”
      哥哥不怕,我要来斩断所有束缚在你身上的枷锁,我要来拥抱你瑟瑟发抖的灵魂。
      哥哥不怕,有卿在,哥哥就不必怕。
      哥哥不怕,若魔鬼要来抓你,我就变成最大的魔王,把所有的魔鬼撕成碎片,然后我拉着你的手,飞向白云飘飘的天空。
      哥哥不怕,若是有一天你在云上玩得累了,我们就一直呆在上面,再也不回来。
      哥哥不怕,我就是你的铠甲。

      净龄喜欢的东西有很多,她喜欢蓝色的花,嫩绿的草,天上的风筝,街上欢快奔跑的孩子的欢笑。净龄唯一擅长使用的武器是短剑,除了保护我和哥哥,她从来不用短剑。净龄极爱诗词,她喜欢站在夕阳的溪水边吟诵。
      净龄是这个崇武的世界里一个绝美的异端。
      这个绝美的异端,在最美的年纪,与最惊艳的侠客少年相遇。
      她嫣然的红唇每一次吐出那个少年的名字,都有娇艳欲滴的玫瑰在她身边绽放。他的名字碎成了闪闪的繁星,在东方的苍穹璀璨发光。
      人人都认为净龄过分的美丽,只会招致过分的灾祸。
      而那个少年说,他出鞘的剑,只为她的美丽不被辜负。

      “我,是不是,越来越愚笨了?”十二岁的倾陌问我。
      十二岁的倾陌,体型比幼年时更庞大,外壳比幼年时更坚硬,嗓音比幼年时更粗重,爪子比幼年时更锋利。唯一的朝着人的方向发展的,只是他说话的能力而已。倾陌能够完整地表达他想说的之后,我却觉得心愈发沉重。
      我知道,他的问,终究是来我这儿寻求答案。
      而我,无力回答。
      “当然不是了——”我还想要说些什么来支持我的言论,却发现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徒劳。
      倾陌十二岁,我自然也是十二岁了。我不再像幼年时那样天真,认为倾陌就像一只蝉,时机到了,他就会脱去沉重的外壳,变成和我差不多模样的少年。我偷偷翻阅了藏书阁里的禁书,倾陌不是妖邪的诅咒,而是来自血脉的遗留。远古时代的风家,是从一支凶兽繁衍而来。凶兽修炼为人,抹去过去杀戮的天性和历史,混在人群里成了最像人的人。
      父亲并不知道风家远古的历史。
      那些写了秘密的破旧书籍,在封面上写了一行字:
      “启之尘封书,担之诅咒术。”
      风家的祖先实在是一群为后人考虑的凶兽,他们既希望后人知道家族的本源,又担心这种本源会吓坏后人,于是在尘封书上施了禁言咒术。
      我允许你知晓本源,却不许你对他人言说。
      倾陌身体内残留的凶兽血脉,日渐苏醒。而他的性命,无法超越血脉残破的凶兽的极限——十三年。
      “哥哥——”我低低地唤他一声,满心的无可奈何。
      “对不起。”倾陌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转过身,走向他幼年时常靠着的假山。他在那假山下坐了许多年,抬着一对又大又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练剑或驾云。他的世界就是一方小小的院子,篱笆外面全是想要拿弓箭射死他的猎人。所有的人冷眼相看,等待着圈内的野兽冲出笼子,走入布施好的陷阱里。
      我的心沉重到无法言说。
      我走到他旁边,挨着他坐下。
      我指了指天上的云:“哥哥你看,好漂亮的云啊。”
      他说:“卿,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我笑了笑:“好漂亮的云啊,你要不要上去玩?”
      他说:“他们,告诉我,你,要走了。”
      我抬头看着天:“好想上去玩,你要不要去?”
      他说:“你,要走,很久。”
      我继续看天:“哥哥,我们飞上去看看吧。”
      他说:“我,会……想,你。”
      我转过头看着他,眼泪夺眶而出。
      倾陌慌张地去擦我的泪,锋利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脸,他愈发慌乱越发无措,指甲一遍又一遍划过我的脸。最后,他发出愤怒的狂叫,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狠狠地往假山上砸,全身颤抖。
      “停下!你不要这样!”我尖叫着拦住他。倾陌侧头看着我,满眼的悲戚之色。我拉住他的手低声恳求:“不要这样,哥哥,我求求你不要这样。”
      “卿——”倾陌痛苦地捂住头:“对不起。”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一点都不疼,我不疼。”我去拉他的胳膊,顺着他的胳膊抓住他的手:“哥哥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哥哥给我擦泪,我怎么会觉得疼。”
      倾陌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坐到地上。我挨着他坐下,把头靠在他身上,轻轻地说:“哥哥你看,你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倚靠哦。”
      直到我靠着他沉沉睡去,他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卿,我不想,再这样。”

      我十二岁的时候,离开漠城,去往修仙圣地绝凌山修习。
      绝凌山的每一个弟子,都穿着胜雪的白衣,飘飘若仙。他们青丝挽起,背负一把长剑,谈吐不俗又身姿俊逸。莫竺先生闭关多年,我无缘成为他的真传弟子,只好拜了他门下一个弟子为师。
      那弟子名白泠修,字渊。虽是弟子身份,也不过十六七岁,修为却已能够为他人师长。众弟子听说他收了一个新来的女弟子后,纷纷找到我,说,小姑娘你被骗啦,白渊此人平日就喜欢和掌门对着干。
      我问其中缘故。他们道,白渊某一次和掌门提了句修为已够,要收些弟子来玩玩,被掌门骂的狗血淋头,说他轻狂。他虽嘴上说不收不收,私下里却一直在偷偷招揽弟子,也有好些新来的被他诓骗了去。可这家伙大概是太轻狂了些,又懈于教授,那些弟子没过几天便另寻师父去了。
      我谢过他们提醒,却并未另拜他人为师。
      我记得我把倾陌的情况告诉净龄的时候,净龄说,绝凌山拜师,首当拜白渊,其次拜莫竺。白渊的家族为白族,在命葬九天城势力极大,族中个别能人异士擅长远古禁术,或许可以找到救倾陌的办法。
      我站在绝凌山的顶端,一阵阵疲累如潮水般淹没了我。我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呼吸,泪水从脸颊上滑落。
      哥哥,等我。
      一定要等我!
      “谁把我的小卿儿欺负成这样了?小卿儿你告诉师父,师父替你打他去。”
      是白渊的声音。
      我连忙擦了擦眼睛,弯腰行礼道:“弟子见过师父,回禀师父,不曾有人欺负弟子。”
      “小卿儿你怎这样死板?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不应当蹦蹦跳跳跑来师父怀里撒娇吗?”白渊站在我面前,笑容戏谑,然而他的身量比一般少年高些,后背比一般少年挺直些,又是白衣飘然君子模样,他说这话的时候很难让人联想起市井流氓。
      我弯腰退了两步:“弟子不敢。”
      “敢或不敢不就一念之间么?”白渊上前两步,抓了我一缕头发放到鼻尖闻了闻,说:“好香。”
      “师父。”我又往后退了两步。
      “我的好卿儿,怎么啦?”白渊笑吟吟地道,又前进了两步。
      我抿了抿唇,沉声道:“一个老先生在师父后面。”
      白渊笑得更欢,凑过来使劲嗅了嗅我的头发:“想不到小卿儿还挺会骗人的,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就该这样,很可爱呢。”
      “泠修。”
      简单的两个字,吓得白渊浑身一颤,险些要栽倒在我身上。他僵硬地扭过头,满脸堆笑地说了句:“哎呀呀师父出关啦!”他大概是还想说什么恭喜师父贺喜师父,然而话还没说出口,那鹤发童颜的老先生乘云而来,狠揪住他的耳朵,这痛得他连声求饶。
      “师父师父饶命!哎哎耳朵!耳朵揪掉了!”他讨饶半天,老先生置若罔闻,白渊转向另一个方向惊喜道:“哎大师兄你也来啦!”
      闻言,老先生果然松了手,往白渊看的方向看去,可是那里哪有半个人影!老先生怒叫道:“泠修,你给为师滚过来!”
      白渊嘻嘻笑着,此刻他真是像极了顽童,可是偏偏面容又那般明朗端方,很难让人真的生气。我看着白渊,眼底不觉闪过艳羡的光。假如——我是说假如——倾陌也能笑得这样开怀,该有多好。
      老先生转向我道:“你是新来的弟子么?难怪被我这混账徒弟给诓骗了来,你莫要搭理他,自己去其他峰寻一肯收你的师父便好。”
      白渊立刻过去抱住老先生的大腿哀求道:“师父我的好师父,您就让我收个徒弟玩——教教嘛!我肯定比您教得好——”白渊没说完,就被老先生给踹了两脚,哎呀哎呀滚到我的脚边来。
      我对老先生行了一礼,道:“先生莫要生气,风卿愿意跟随白渊先生修习。”
      白渊躺在我脚边,仰着一张秋月般的面容,极欢快地眨了眨眼睛。
      老先生见不得白渊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怒道:“你们愿意,我还不愿意呢!”他招手道:“风卿,你过来。”
      我点点头,走上前去,白渊抱着我的脚不让我走,我只好把他拖到老先生旁边。老先生一把把我拉到他身后,又一脚踹向白渊,可惜白渊猛地跃起闪开了。老先生道:“风卿,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第三位真传弟子。”
      老先生看向白渊,似乎带了得意,好像在说,怎么?为师的弟子你来抢试试?
      很久以后,我站在绝凌山的巅峰,白渊站在我身后,拿着一把剑指向我。他说,风卿,当时我是故意要收你为徒,故意让掌门生气与我争抢你,我成全你变强的心思,却不知你变强后要来害我等。风卿,你令我太失望。
      白渊悲愤地看着老先生,看向我时又眼波流转,轻佻却又潇洒:“那么,现在你该称呼我一声师兄了是不是?来来来,小卿儿叫一声师兄听听,好想听小卿儿用甜甜的声音叫我呀!”
      我施了一礼,端端道:“师兄。”
      白渊很快又不开心了,囔了一句“小卿儿好生没趣”便驾着云跑远了。我想,他若是不跑远,一脸怒容的老先生真的要脱了鞋子抽他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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