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命葬 ...

  •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长长的寒冬,幽暗的宫殿里厚实的帘子全部拉下,我的小窝又柔又暖。我的小窝靠在墙角,冰冷的地面上铺了毛绒绒的漆黑毛毯,毛毯上面是绵软的绸子,四方堆满了软绵绵的枕头,我便睡在中间。白慕白对我说,你这样睡不好,容易翻到地毯上去。我嘻嘻笑着,我睡床上更不好,容易翻下床,摔了可疼了。
      我做了一个好暖好暖的梦。
      梦里白慕白就在我旁边,他搂抱着我,这使我的梦更加暖了。
      我醒了过来,翻了翻身,感受着又柔又软的小窝包裹我的温柔触感。我把脸埋在被子里,心想,人生真是幸福极了。
      我翻身过来,嘴角不由自主向上扬起,笑意直达眼底,我拨了拨搂抱着我的男子的眼睫毛,小声说:“慕白,我梦到你啦。”
      白慕白把我抱得紧了些,此时他还没有睁开眼睛,在我耳边低声问:“嗯?梦到了我什么?”他将醒未醒的模样真是惹得人想要去亲亲他,声音苏苏软软好听极了。
      我贴上去亲了亲他的眼睛,我感受到他的眼皮如蝶翅那样轻微的颤动,我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嘴。他这会儿稍稍醒来了些,修长的手探出被子,摸了摸我的头,我微寒的头发也感受到他手指间的暖意。
      “外面冷,你把手放进来。”我去拉白慕白的手,白慕白却半撑起身子,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笑道:“小懒虫,该起床了。”我正要撇嘴抗议,他又道:“但是,我给你半个时辰来赖床。”
      白慕白是从来不肯懈怠修行的,无论天气如何丧心病狂,他皆是亥时息卯时起。
      他坐起,穿好了衣衫。微微的光线从帘子缝隙里透进来,落到白慕白清隽颀长的身姿上、温润如玉的面容上、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晶亮亮的眼睛瞅着他。即使是寒冬,他依旧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和一件轻薄的外衫。
      我瞅着他问:“不冷么?你要不要加件袍子?”
      白慕白低头望着我。
      我已经脑补出了他的回应:“修仙术士,自有御寒之法。”
      白慕白俯下身来,竟然不顾我的反抗把我的手牵出了被子,我刚要继续挣扎,他却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口。我听见这个往日最禁心欲、最守清规的修仙术士说:“子潇,你在这里,我又怎么会冷?”
      我曾经对他说:
      “我见过诸多不平之事,忍受过诸多不愿自苦,可是,白慕白,你还在我的心上,我怎敢让心冷却,让你经受严寒?”
      那些又温柔又残忍的旧梦重回,我的双目不由微微湿润。我其实是很想再亲亲白慕白的,我觉得亲他一千遍一万遍都不够多,可是我又想起一句话”爱是细水流长的感动”,于是便克制住了再亲他的想法。我想,我要我所有的吻,吻遍他的余生。我重新躺回被子里,对着白慕白绽出一个温柔的微笑。白慕白,之后的岁月,你我之间,只有死别,再无分离。
      ……
      “潇潇!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床?快起快起再不起主人要亲自来请你起床了!”
      我的脑袋一片昏沉,捂住耳朵,哪个吃饱了撑的扰我清梦!
      猛然间,全身上下一片清凉,凉得我立刻打了个寒颤。我坐起身怒道:“被子还我!”
      小风燃躲在角落里,用“自求多福”的眼神看着我。我顺着他的视线,僵硬地扭过头去,一身白衣的白慕白站在我旁边,拎着我的被子,目色如窗外的雪色般微寒。
      “你——”白慕白动了动嘴唇,似是为我又打破他在“囚”立的规矩而想着怎么惩罚我。我抓头,我根本不明白他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给我这只鬼定那么多规矩!
      我连忙打断他的话道:“先生先生,我梦见了你!是因为梦见你才不肯起床!”
      “你梦见了我什么?”白慕白微微诧异,看着我。
      我猛地站起身,揪住白慕白的衣襟就用力往下拉,踮起脚迫不及待亲上去。白慕白被推得往后踉跄,勉强镇定,眼底却仍是悚然之意,眼睛睁得大大的。角落里的小风燃一脸惊悚,简直吓掉了眼珠子。
      我松了手,抚了抚胸口,喘息着,看向他,眼底带了明艳的笑:“先生,就是这个。”

      我不知道为什么白慕白要把我送去绝凌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绝凌山的掌门莫竺老先生愿意留下我,而不是两三下拂尘打得我魄散魂飞,我也不知道白慕白的同门师兄弟为何用一种我难以理解的古怪眼神看着我。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们:“白先生他,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去呀?”
      他们神色复杂,又极淡然地微笑,如释重负般道:“不会有那个时候了。”
      我偷听到白慕白和莫竺先生的谈话,莫竺先生起先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稍稍劝慰,他说:“白亦,有些事,有些人,该放下就得放下。有些机缘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白慕白背对着我,身形在苍翠的竹林里隐隐绰绰,轻风吹起他一落千年的寂寥长发。他看向身形佝偻的老先生,低头垂眸,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痛彻心扉的语气说:“师父,我不愿。既放不下,也不愿放下。”
      他语气中隐忍的悲戚,几乎吹寒了料峭春风。
      莫竺先生背着手看他,他在高大的白慕白面前,显得愈发苍老和矮小。我想,这个人,绝凌山的掌门,曾经也是风华绝代名盛一时的仙人罢。不知为何,看着他,我的鼻尖竟然有些发酸,几乎要忍不住垂泪。
      我,曾经,也是,有一个师父的。后来,我失去了他。
      我根本不想在绝凌山呆一秒钟,虽然绝凌山久负盛名,慕名前来修习的人无数,被拒绝的人也无数。可是这些对我的吸引力都抵不上离开白慕白的不舍得。我拉着白慕白的衣角可怜兮兮恳求:“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白慕白的身形不可察觉地颤了颤,低头看着我,眼底是一抹复杂之色,似是希望我安分些。他旁边站在数十位白衣男子,皆是他的同门师弟,此刻用一种复杂且诧异的眼神看着我。我得承认绝凌山弟子的质量比归宁山好了不止一个档次,皆是飘然若仙的俊俏美男子,但是人世间所有美男子加在一起对我温柔一笑,都抵不上白慕白的一刹那回眸。
      白慕白无可奈何地抚了抚我的头,道:“子潇,乖。”
      听闻“子潇”二字,再听闻这二字后,白慕白加了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宠溺的“乖”字,数十位弟子面色更复杂了些,皱眉看向白慕白,眼底依旧是我无法理解的情绪。
      “我不要,你不要留我在这里,白慕白,你带我走,你带我走我就乖,我一直乖,再不给你惹事。”我揪着他的衣角不放手,见他不为所动,我抱住他的胳膊哭道:“我说,你不要留我一个人,你带我走啊,你带我走好不好?”
      “子潇……”白慕白再次抚了抚我的头,眼底不忍,但还是道:“绝凌山气息纯净,可压制你身上的怨气,你若是勤加练习,说不定修为还可以更上一层楼——”
      这,是不带我走了吧……
      说到底,我只是一只鬼啊,一只全身每一寸都是怨气的鬼……
      他,白慕白,又是谁呢?白慕白是修仙圣地绝凌山得道高人莫竺先生最有天赋修为最高的真传大弟子!
      而你,风子潇,又是谁呢?一只寄居在囚的鬼而已!还是等待着被抛弃的鬼!
      我蓦然泪流满面,缓缓松开了抱住白慕白的手,白慕白略有慌乱,要来捉我的手,我把手藏在身后,侧头,定定地、温柔地凝着他,几次压制下更放肆流泪的冲动,深呼吸一口气,微笑着、缓缓地说:“白先生,我一个死人,早不在乎这些了,怨气也罢,修为也罢,甚至于仅存的一丝魂魄,于我而言什么都不算。”
      白慕白上前来,伸出胳膊想要抱我,他眼底的疼痛真是触目惊心,我的心跟着痛得一抽一抽的。可是我几乎要仰天大笑出声,边流泪边放肆大笑 ,咸涩的泪水流进嘴里,谁能让淡薄云天的白慕白这样心痛啊?不是其他任何人!是我啊!是我!风子潇啊!
      我慢慢后退,避开白慕白伸来的手,缓缓摇头道:“白先生往日的照顾,子潇铭记于心,只怕是只能来世——不,永世不能偿还了——”
      我从袖中抽出一把晶莹剔透的精巧匕首,从额头开始,慢慢往下划。我没有闭上眼睛,我就是要看着白慕白如何心痛至死,我要看清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再把这些细微的触痛记到生生世世。白慕白,你千万不要忘了,能让你这样心痛的人,只能是我。
      那一瞬间,我听到一声怒极痛极的咆哮:
      “风子潇!!!”
      绝凌山弟子们震惊地看向那几乎失去理智的男子,印象中他何曾这般!
      “嗯?”我微笑着看向他,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停,眉心沁出殷红的血来。我藏了一把匕首,是白慕白的匕首,专门用来杀死鬼魄的匕首。我藏起它的时候,只是想看看某一次白慕白捉鬼时没有匕首的慌乱模样,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亲自用它来结束我这不算余生的余生。
      “子潇!!!”
      随着这一生怒喝,我的手里只握着一团虚空。匕首,像狂乱之森的幽灵一样,在死去的时候变成了闪着美丽的光的萤火虫。
      即使是一只匕首,它死去的时候都是这样美啊,而我记忆中的一生,从未美过。
      我茫然地绝望地看着白慕白,在绝凌山的狂风里站成冰冷的雕像。
      白慕白,你在叫谁的名字——
      是我吗——
      我是风子潇吗——
      我是——
      你爱而不得的女人——
      还是——
      一只冒用你爱而不得的女人的名字和容貌的鬼魂——
      白慕白,你到底在叫谁呢——
      泪水从我枯竭的眼里流下,我望着他,闭上眼睛,像后倒去。
      不,你不能让我心痛,我不会因为你而心痛。
      白慕白,我绝对不会因为你而心痛。
      “子潇……子潇……子潇!你看着我!”
      每一丝灵魂,都在痛苦地叫嚣,都在悲恸地渴求从痛苦中解脱,走向最终的消亡。
      “风子潇!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好累啊……真的好累啊……好累,好累,谁抱着我,好暖,好暖,我要睡了,谁也不要来吵我……
      “风子潇!你个疯子!你看看我!”
      可是,耳边好吵啊,是谁在吵,好吵,好吵,我要睡了,不要吵醒我好不好……
      “子潇……子潇……子潇……”
      ……是谁的声音……那么疼、那么疼的声音,那个声音,那么疼、那么疼……我的心,也跟着好疼,好疼……
      “我不留你一个人,我不留你一个人!子潇!子潇!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我们现在就走!”
      “子潇,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我带你回去,我们立刻回去,我们回去,你听见没有?子……子潇,你……你听见没有?”
      一阵长久的沉寂,沉到所有的声音都湮灭。
      无声的泪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滑下。
      众弟子无声地看着这一幕,有人想要上前去安抚那男子,却又被其他人拉住了。所有的人,都在看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和那张脸上冰冷的泪。
      “我,命葬九天城白亦白慕白。十七岁时遇漠城风卿风子潇。二十二岁时,世上再无漠城风卿,也再无命葬九天城白亦。而今,三十又二,世上再无风子潇,也不应再有白慕白。”
      他仰天,声音淡漠到好似冰水,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几个弟子不忍地看着他,想要来安抚他一番,却根本不知如何安抚。世人皆知白慕白爱风子潇,却独独风子潇不知。
      “我,自幼便受诸多约束,却不自知。直至子潇死的那一刻,我连一滴泪都不能为她流,才幡然醒悟。”
      终于有弟子唤了一声:“师兄!”这短促的一声,开了个头,却不知下一句该是什么。
      “子潇于我,终究是可望不可即的梦,是梦到了都不能抓在手里的梦。”
      一声哀叹在众人耳边响起:“白亦,是这位姑娘太过偏执了,你又何必自责?”说话的,正是莫竺老先生。
      白慕白看着他,面色一片绝傲的冰冷,所有隐忍的悲伤都袒露无疑,他一字一句、声线清晰又凌厉地说:“若是当年的我,偏执一些,我大概是不会让子潇死的,就算子潇免不了一死,我也是要随着她去的。”
      众弟子睁大了眼睛,一向温文儒雅性情淡薄的师兄竟然因为一个女人顶撞师父?还说出那样执迷不悟的话来?这世道莫不是颠倒了?
      莫竺连连叹气,语气里透出几分失望的味道,说:“白亦,为师一向以为你心性最为明澈,看事也最为透彻。当初白家想要留你做为下任族长,为师认为你实在不适合红烟红尘,便留你在绝凌山。如今,你修为已不逊于为师,整个绝凌山都认为你最适合继任下任掌门之位,你何苦要在那个女子身上纠缠?”
      白慕白冷笑,他冷笑的时候几乎是有些失神,他何时学会用这样的表情面对他的师长。冷笑,是了,风子潇,那只脾性顽劣的鬼在不如意的时候就会冷笑,管站在她面前的是谁和谁。“白亦没有想过,有一天师父竟然会用‘那个女子’来称呼子潇。白亦令师父失望,师父岂不是更令子潇失望?”
      在一旁沉寂许久的白渊忍不住喝道:“师兄!够了吧!”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子潇,风子潇,这不应该是他白渊爱恋的女人吗?为何眨眼间成了白慕白苦苦纠缠的人?
      白慕白看着白渊,嘴角一丝淡漠却又温和的微笑。这样的微笑,正是那只叫风子潇的鬼有的,她淡漠却又温和微笑的时候,美得摄人心魂。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从未发现这些。一旦她离去,他找回了所有。
      白慕白的指尖抵在他怀中的少女眉心。浓郁且芬芳的灵力源源不断从他的指尖渡到她的灵魂深处。
      子潇,我来救你,我立刻来救你。
      子潇,你不必怕,你永远不必怕。
      子潇,若是我在,定不会让你离开。
      子潇,若是你不在了,我便跟着你走。
      子潇,那时,我们再不回来。
      莫竺失声道:“白亦——!”
      弟子们震惊道:“师兄!”
      除了这一声称呼,竟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能说什么呢?
      难道他要说,白亦,你不必为了一个区区女子失掉一半的性命吗?
      难道他们要说,师兄,风师妹不值得你这样做吗?
      他尚在年少时便痛失所爱,隐忍至今。谁人能阻挡他为他所爱放手一搏,奋不顾身。
      “子潇,你醒来了么?可以听见我说话么?能听见的话,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仿佛度过了漫长的冬季,我蜷曲在树洞里,抱着秋日捡来的松果,安安稳稳地睡眠,却好像忘记了什么。
      我忘记了什么。
      “子潇,你再不醒来看看我,我可能就要生气了,你……看看我……”
      我抬头,茫然地望着自己黑漆漆的树洞,我在想,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子潇……”
      我睁开了眼睛,一滴泪正好落入我的眼睛里,涩涩的,我情不自禁又闭上眼睛。
      “你来看看我。”
      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吹在我的耳边,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把我吹散了般。
      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白慕白。七分仙气,三分清冷的白慕白。他看见我眼睛里他的影子,就变成了十分温柔的白慕白。
      他指了指自己:“我是谁?”
      我答:“白慕白。”
      他指了指我:“你是谁?”
      我答:“风子潇。”
      他凝着我,抿了抿唇,似是羞怯,这会儿他变成了小闺女般的白慕白。
      我侧头看着他。
      “子潇——”白慕白的手指插入我的发间,目色款款深情起来。
      我最听不得他这样叫我,我每次听他用这样的语气叫我,我就忍不住想要哭。我抽了抽鼻子,微微哽咽着,说:“白慕白,你别这样,你还是淡淡地叫我的名字就好。”
      “子潇——”他又说了句,目色似水,眉尖微蹙,抿了抿有着令人想要狠狠凌辱一番欲望的薄唇。
      酸涩的泪水从我眼睛里涌了出来,我拉低他的衣襟凑上去亲他。白慕白却用手挡住了我,我的吻落到他的手上。我感到难以言说的委屈,哭得更厉害,我说:“白慕白我再也不要亲你了!”
      “那么,以后换我来亲你好了。”白慕白吻了吻我的手心,眸子好似一汪秋水,边凑近我边闭上了眼睛:“子潇不必次次主动……子潇,子潇,子潇……”
      “子潇,子潇,子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