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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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开国以来，虽政治清明、民生富庶，却向来有强邻虎伺。北部辽朝，起源于东胡鲜卑，是万里肥沃草原蕴养出的骁兵强将，曾与大宋发生过十数次大小争战。此次辽军兵犯霸州，掠民夺粮，兵马都监霍璎率兵出征，两军交战数番，胜负参半。
霸州知州徐魏几次上书，请求朝廷休战议和，霍璎却一力主战，两人意见不一、胶着难和，宋隐此次一来，无异于是解决争议之关键，故而人离着霸州城还有几十里路，徐知州的迎接仪仗已远远相迎而上。
徐魏早年也是科举出身，曾雁塔题名、琼林赴宴的骄傲人物，却多年来郁郁不得志，一直在边陲之地做个不大不小的官职，终年里难见天颜、晋升无阶，早已磨去浑身的风骨与棱角。他一见宋隐，白胖微须的面上立刻堆满喜色，俯身大拜，一路絮絮叨叨，亲热地如同故友，一路迎护着宋侍郎到了霸州府。
宋隐略一安置，便与徐魏、霍璎一道商议战事，霍璎年纪尚轻，为人颇有些冷傲寡言，态度却十分坚决，力主与辽军血战到底，绝不能失一城一地，徐魏气的几乎拍桌，连连叫嚷停战修养、还太平于万民。宋隐在一旁静静听了半晌，心中便有了些许分寸：徐魏谨慎中庸，却胆小怕事，只想苟且偷安；霍璎血气方刚、一心报国，又难免过于激进。这二者相权，却是难得的平衡。
他站起身，拂一拂衣襟，“二位所言，皆有其理，不过此事重大，需多加思虑，再作定夺。”
徐魏正说的唾液四溅，听他一言，忙起身拜道：“一切皆唯宋大人马首是瞻。”
霍璎却是暗自握拳，冷哼一声：“书生误国！”
徐魏立刻跳起来道：“霍璎，你好大胆子！竟敢犯上不尊！”
霍璎面上竟现出一丝无畏的冷笑，“那便听从两位大人处置了。”
“你平日不将我放在眼中便也罢了，宋侍郎面前，竟也敢放肆！”徐魏一拍桌子，转身去看宋隐脸色，似在等他发话。
宋隐却仍一派平稳，毫无半点的怒意，盯着霍璎看了片刻，淡淡道：“霍都监身先士卒，卫国有功，自是让人敬佩，不过宋某误国与否，他日自有定论。”
徐魏与霍璎闻言，不禁皆是微微一愣。本朝以来，重文抑武，武官多不得志，霍璎虽出身武将世家，骁勇善战，却也被徐魏压制了多年。但面前这位朝中大员，作为天子门面，手持圣旨而来，面对一个五品都监的当面顶撞，竟丝毫不动怒色，不禁让人摸不清头脑，他究竟是涵养过人，还是有什么其他的计较。
两人一时不知作何言语，宋隐却又冲他们略一拱手，便出了帐门而去。
夜里，他翻阅宗卷资料至深夜，方抬起头，揉了揉眉心，铺开一张宣纸，重提起笔，悬了好半晌，直至笔尖的墨聚坠而下，啪地在纸上洇开一个墨点，才似惊醒过来，微叹一口子，搁下笔墨，推开了窗。
窗外满月当空，却不照人圆，宋隐手不自觉地抚上案头那方跟了他十几年的小砚——刻着双蝉栖柳的蕉叶白，八岁那年，颜洵冒着风雪而来，送他的生辰贺礼。
良久，露出一点温柔又落寞的笑意。
塞外的夜风，纵是夏季里，都带着凉意，千里之外的汴京城中，却已早早入了酷夏。
正午之时，日头炎炎如炙，四周鸣蝉声嘶力竭，枢密院门前并无遮荫之处，石雕立柱被烤的滚烫，此时正有一人立于石柱之侧，笼着双手静静等候。
不多时，一名小吏自大门中出来，对着等候之人行了一礼。
颜洵忙也回礼，面露几分焦灼之色：“可有消息了？”
那人低声道：“今日徐知州来函，说宋侍郎前几日已到霸州，每日与将士同宿同食、犒军监战，眼下两军交战日久，皆疲困不堪，恐怕不日便会休战。”
颜洵微微松了口气，自袖中掏出一张银票，不动声色地塞入小吏手中，“谢过魏兄相告之恩，只怕今后还要多加叨扰。”
那小吏略一推脱，便将银票收下，抬头望着他汗涔涔的脸庞与被浸湿的衣领，似是有几分不忍，“大人日后不必如此辛劳，若有宋侍郎的消息，我自给大人送去便是。”
颜洵忙道：“哪敢劳烦，我来便是，我来便是。”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便互拜而别。颜洵顶着烈日往翰林院回去，心中却总算舒出了近日来的第一口长气。汴京至霸州，一路山重水复、遥遥千里，辽军又素来骠蛮悍猛，他连日来四处打点，想尽办法探听前线消息，如今听闻宋隐已安全抵达，始放下一点心来。
傍晚时分，他方一回府，便捉住沅生问道：“可有信寄来？”
沅生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每日里的如此一问，依旧摇首道：“没有。”
颜洵心中一空，失望之意如数都写在眉间面上，沅生又想开口说什么，有个声音却先于他道：“信在我这里，你问他，当然是没有。”
颜洵抬头去看，果然见那位不速之客又大咧咧登堂入室、端坐主位，正在桌前啃着鸭子。
他几步上前，抬手便去夺，崔庆之一手抓着鸭翅膀，一手将信高高举起，不满道：“你有没有礼数？读的圣贤书都叫狗吃了？哥哥我亲自去驿站为你取信，连个谢字都没有？”
颜洵咬牙道：“谢过崔大少爷！”
崔庆之哼哼两声，“叫声哥哥来听。”
“崔三！”颜洵喝道，“再不拿来，我叫人将你打出去！”
崔庆之见他脸都快急红了，又晃了几下，便识趣地将信扔到桌上，懒声道：“怎么比个女人还逗不起。”
颜洵无暇理他，忙将信封拆了，待掏出薄薄的一张信笺来，一颗心先往下落了一落。
崔庆之见他展开信，也厚着脸皮凑过去看，没瞧几句，却嗤声道：“这是公文么？怎么连一句亲热话都没有？看来你这次，是真的被打入冷宫了。”
颜洵没理会他，脸色却忍不住有几分苍白，将信慢慢折好，塞进怀中，静了片刻，转头看着满嘴油渍的崔庆之，冷着脸道：“你吃这么多鸭子，不怕生出蹼来？”
崔庆之呵呵一笑，“你没吃鸭子，怎么嘴比鸭子还硬？如今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打碎了牙也要咽下肚去？”他说着抹了抹手，张开胳膊，“来来，哥哥的怀里，借你一哭。”
颜洵满面倦色，站起身来，便独自往后厢里走，崔庆之忙拉住他，讨好道：“不哄你了，说正事。”
“你还有正事？”颜洵冷笑一声，却停下脚步，低头睥睨着他。
崔庆之忙掏出一摞带着幽香的洒金小笺，涎笑道：“你上次的写的那些小词，小娘子们见了，喜欢的眼中放光，一个个夸我是绝世才子，今日哥哥我想，再讨一些去。”
他镇日留恋秦楼楚馆，摆着风流才子的架子，却奈何胸无点墨，便涎着脸来求颜洵代笔。颜学士一阙缠绵小令，能动半城芳心，故而崔三在花丛之中，也因此成了人人追捧的风云人物，连素来清高矜傲的花魁，都对他青眼有加。
颜洵知道他一贯赖皮，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索性命沅生在桌上摆了笔墨，拿过他那特制的小花笺，略一凝思，便提笔一字一画地认真写道：
“人别后，月圆时，信迟迟。心心念念，说尽无凭，只是相思。”
崔庆之在一旁看着，啧啧称赞道：“好词好词！真情实意，有感而发，在下佩服！”
颜洵被他扰的心乱，把笔一扔，皱眉道：“好了。”
崔庆之喜滋滋地收了小笺，“可惜了，你这一腔深情，不寄到霸州去，反而便宜了我——”
颜洵忍无可忍，一拍桌案，喝道：“你有完没有？！还不走？”
崔庆之自然不敢得罪了他，作揖摆手地施施而去。
只是没过几日，他又不请自来，带着些吃食酒水，变着花样地哄颜洵为他填词几首，再胡说上一通，倒是搅得日子不再那么空寂难熬。
这日里，颜洵归家而来，见府中难得的素静，独自在厅中坐了一会儿，沅生布上膳来，他随意叨了几箸便没了胃口，只觉得周身无力，浑浑噩噩回了房，和衣倒在床榻之上，眼眶干涩发烫，似是困乏的厉害，脑中偏偏又乱的很，躺了片刻，又自枕边拿出宋隐寄来的信，反反复复读了几遍。
如崔庆之所言，信中言语淡淡，不过是些“寒暑无常，希自珍慰”的套话，半点独有的亲昵也无。他一时心中酸涩，又气又怨，几乎想将信笺撕了，双手捏着半天，却最终没有舍得。
下半夜里，颜洵才终于睡着，梦境却一个接着一个，不肯给他半点的喘息。一时是幼时的场景，宋隐背着他，满面的温柔神色，他将脸贴在宋隐肩上，眼眶发热，忍不住流出泪来，紧紧搂着宋隐的脖子，哽咽道：“闲远兄，你回来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宋隐温声应着，轻轻道：“你说什么自然都好。”
一时却又是那日里他们分别的画面，宋隐背对着他，掀开车帘，头也不回地独自而去，他坐在车里，张口难言，眼睁睁见他一步步走进满目疮痍的战场之中。忽而一支流矢破空而来，噗地贯穿了宋隐胸口，他心中惊痛，又喊不出声，只能看着面前之人慢慢回过身来，伸出手，眼里满是不舍与哀伤，似乎想努力抓住自己，却终于只是虚空的握了握手，脱力倒下了。
颜洵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拼命挣出梦魇，猛地坐起身，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暑夜漫漫，蛩鸣自敞开的窗中涌进来，密不透风的闷热之中，他却满身冷汗涔涔、手脚麻木，犹自喘息不定。
他不敢再睡，甚至不敢再闭上双眼，噩梦如伏在黑暗中的狡兽，伺机便要扑人而来。
长夜沉沉，星汉耿耿，他翻身下床，独立窗边，默然数着更鼓一声、再一声，直至长河渐落，天
边透出一点曙光。
颜洵关窗转身，更衣入宫。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二十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