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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六) ...

  •   天已四月,熏风带暖,但北地之春总是乍暖还寒,日头一落,龙津桥下的商商汴水便激起千层寒波,两岸却全是热闹熙攘的烟火气息,蒸腾起一股热闹的暖意。

      此刻马车之中,却被一道车帘隔出了欲绝的寂静,沉默好似化为有形,沉沉压在人心头。

      颜洵脸色有些苍白,静了许久,才哑声道:“你又何苦,与一个匆匆过客相比?

      宋隐僵着身子,只觉得在这昏暗的狭小空间中几乎要喘不过气,“若是我,一定要比呢?”

      他声音低沉,还和着一份压抑不住的微微颤抖,仿佛这许久以来的压抑,与他向来自恃的隐忍,在此刻全部土石崩塌、山林尽陷。

      人有时便是如此,他苦苦地忍了这么久,小心翼翼、踌躇不决,试想了千遍百遍,绸缪了万种可能,却竟在这一瞬之间,突然绷断了那根弦,拼着哪怕会失去一切的可能,也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答案。

      可颜洵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天光昏暗,路上的灯笼透过车帘透进一点微光,照着颜洵愈加苍白的脸色,他双唇轻颤,似乎几次想开口,却终是无声。

      宋隐静静望着他,不知为何,心中倒渐渐沉静下来。愈久的沉默之中,绝望之意慢慢侵染心头,而绝望,本比等待宣判时的悸动要来的坦然。

      他在黑暗中兀自苦笑一声,缓缓掀了车帘,走下马车,背对着颜洵,轻轻道了句:“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车外的光亮与喧嚣随着车帘的起落,一瞬之间涌入又消弭,颜洵看着四周重归黑暗沉寂,心中翻涌的酸楚全部涌上喉头,梗的他口中发苦、眼眶发烫,忍耐了良久,终于化作一滴泪水,打在长袍布料上,洇开来,又干涸了。

      宋隐一个人,只漫无目的地走,渐渐远离了人潮喧哗,拐进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停在一户朱漆门前,独立了片刻,推门而入。

      崔庆之正坐在家中院子里饮酒,一旁站着名俏丽的使女,调笑着往他口中喂剥好的荔枝,忽见一名着了官服的男子入门而来,两人不禁都是一愣。

      崔庆之慌慌忙忙地站起身来,待看清来人,长呼一口气道:“宋侍郎,宋大人!你是要吓死小的吗?我还当我又犯了什么差错,被大理寺那群讨债鬼追到家里来了!”

      一侧的小使女掩口轻笑,崔庆之摆手叫她退下,又望着宋隐嗤笑道:“清明不是已经过了,你摆这副脸,倒是要给谁哭丧?”

      宋隐并未理会他,见到桌案上有酒,便兀自坐下来,取过一只杯子,倒上就饮。

      崔庆之目瞪口呆,惊奇道:“这是做什么?到我这里来,一句话不说,就是为了喝酒?”

      宋隐一杯饮尽,沉声道:“是。”

      崔庆之饶是再无正经,也看出他心情低沉、面色不善,敛了嬉笑之色问道:“看你这副尊容,莫非,又是为情所困了?”

      宋隐却又不再理他,一杯接着一杯,杯杯不停地喝空了一只经瓶,才淡淡道:“还有么?”

      崔庆之摆手叫人添酒,又看着他连灌几杯,才终于伸手按住宋隐之手,皱眉道:“打住!哥哥我沽酒不要钱么?”

      哪想宋隐闻言,竟真的伸手入怀,摸出钱袋子,一把砸在桌上。

      崔庆之一愣,捡起来掂了掂,口中嚯嚯有声道:“真不愧是三品大员的钱袋,坠手的很。”无人应声,他便饶有兴趣地自言自语,“你既哑巴了,那我便来猜猜,你……对他说了?”

      宋隐不语,似是默认。

      崔庆之了然道:“瞧这架势,他回绝你了?”

      宋隐执杯的手举到一半,僵顿了片刻,又一饮而尽。

      崔庆之嗤声道:“回绝你?不喜欢你?对你无意?你还就真信了?”

      宋隐闻言一怔,慢慢抬眼看他,月色黯淡,映着他眸光明灭,茫然深哀中似乎透出一点游移不定的希冀之意。

      崔庆之简直恨铁不成钢,“你是当真看不出,颜洵心里有你?!”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摇头叹道:“我算看明白了,你们这一个个掉书堆的,真是脑子都读傻了,屁大点的事,搞得要死要活还说不清楚,白长了一张嘴,就只是吃饭用的不成?”

      宋隐尤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仿佛是怕一动,便会打破自己给予自己的那点希望似的。

      崔庆之摆出一副高深之态,语重心长道:“这种事情,便是要问,也得先做后问?你想要做什么,大胆去做了便是,吹灯下帘、吃干抹净,事后他还能跟你要清白不成?”

      宋隐闻言,眼神又隐隐黯淡下去,转头继续喝酒不再看他。

      崔庆之不服气道:“怎么,我这是话糙理不糙,你做了人家这么多年的好大哥,一下子又要做人家夫君,不下点猛料,任谁能痛痛快快点头称好?”他嘬了一口酒,咂得啧啧有声,“不过他嘴上不说好,心里头却未必,不信你明天告诉他你要成亲了,或是你得了绝症要死,倒看他急也不急?”

      他边说着,忽而似想起什么,一溜烟跑进屋中,好一阵翻箱倒柜,捧着一只锦袋走了出来。

      崔庆之将锦袋的口子松了,倒出几颗赤色小丸,献宝般道:“此物名为‘朱砂痕’,原是风月场中小娘子们,用来佯装处子的助兴之物,后来瓦肆里的伎人将它改了改,可以含在口里,咬破了便流出鲜红的血来,逼真的很,你拿上一颗,明日在颜洵面前咬了,”他兴奋得一拍掌,“攥着他的手,口吐鲜血、痛表情深,准叫他什么都答应下来!”

      宋隐搁下酒杯,皱眉揉了揉额角,倦声低哑道:“我有些累了,改日再来谢过你的酒。”

      崔庆之见他起身要走,犹还不死心,追着宋隐硬是将那“朱砂痕”放入钱袋,再塞进他怀里,急道:“这种事我可是比你通透,颜洵这种人,就是要逼一逼,不然你们俩,永远都是这鬼样子!”

      ……

      却说颜洵这几日里,白日在翰林院当差,晚上便早早回府,抱一卷书,逼着自己苦读。自那日过后,宋隐便再未来找过他,连崔庆之也如同人间蒸发,他心中纷乱苦寂,却也无人可诉,无计可施。

      陆修见他镇日里魂不守舍,关心询问过几次,颜洵只淡淡敷衍而过。这日晌午,陆修自朝会归来,见颜洵又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中出神,便也走了过去,坐到他对面,咳了一声,轻声道:“你这几日,是否在担心宋侍郎赴边境犒军议和一事?”

      颜洵本望着远处湖面发呆,闻言立时回过头来,惊讶道:“你说什么?宋侍郎……去边境犒军议和?哪个宋侍郎?”

      陆修也是微微讶然:“自然是吏部侍郎宋隐,你竟不知情么?”

      他那日见颜洵与宋隐之间,分明是异乎常人的交情,但如今宋隐奉旨赴边这么大的事,颜洵却分明是一无所知。

      “为何?”颜洵紧拧着眉,满面的惶急无措,“宋隐一个新上任的小小侍郎,哪里轮得到他去行犒军议和这样的大事!枢密院呢?众位尚书呢?况且他身为文官,又无武功在身,两军交战,刀枪无眼,怎么能!”他霍地站起身来,匆忙间便向外走,“我要入宫进谏,求陛下收回成命,另择人选!”

      他一时走地太急,碰上石桌一角,跌撞间险些摔倒,陆修忙伸手扶住他道:“来不及了,陛下前日下旨,宋侍郎今日一早便已启程。”

      颜洵猛地僵住,维持着躬身扶桌的狼狈姿势,不可置信道:“已经……启程了?”

      这样大的事,宋隐什么都未与他说,一言不发便独自远走,他心中既是吃惊,又是担忧与难过,一时浑身脱力,颓然坐到石凳之上,垂头不语。

      陆修望着他苍白脸色,沉吟半晌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辽境战事已近尾声,况且我听闻此次之事,本也是宋侍郎自请而去的。”

      颜洵又是一怔,慢慢阖了双眼,长叹一声,在袖中紧紧握着拳,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却似无知无觉一般,“自请而去”四字仿若针刺心腑,扎得他心头隐隐颤痛。

      “宋侍郎年少才高,一入官场便登高位,虽是无上光耀,却也难免有些难以服众,”陆修不明就里,仍旧试图安慰他,“此次若能不辱使命、告捷还京,不但堵住了悠悠众口,也为日后之仕途,铺下青云之道。”

      颜洵闭着双目,眼前漆黑一片,耳边亦嗡嗡作响,已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缓了半晌,方慢慢起身,对着陆修草草告别,独自离去。

      他出了翰林院,却又不知要往何处走,呆站了一会儿,方似想起什么一般,急步而去。宋隐的宅邸离着颜洵的极近,他一路走来,犹自喘息不定,到了门前,却见大门紧闭,深吸了一口气,方抬手叩门。

      应门的是个中年男子,颜洵认得他是新来的管家,忙开口问道:“闲远兄在么?”

      那管家微微一怔,“我家大人今早便启程去往霸州了,莫非……竟未与颜大人作别?”

      颜洵只觉得最后的一点希冀也被刺破,只剩心中的一片凉意。人人皆诧异,他竟不知宋隐赴边之事,连他自己也是诧异,为何宋隐要自请远走,连一面也不想再见自己?

      但他明明,却是知晓答案的。

      他落寞转身,慢慢往回去,方走出几步,那管家又自身后叫住他,将一封书信恭敬递于颜洵手
      上:“方才竟忘了,宋大人走前,留下书信一封,命我交付与您。”

      颜洵几乎是颤着双手接过,当街便拆开来看,信封之中,只得一页信笺、寥寥数语,不过叮嘱他朝中势力纷繁错杂、人心难辨,叫他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切莫意气用事。甚至末了之处,还交待颜洵,陆修为可信之人,若有意外之情,可以求助于他。

      颜洵就这样站立于大街之侧,借着远处酒肆的一点余光,将信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似乎急切地想从中咀嚼出一点往昔的温存之意。

      晚风渐起,明明已是初夏的光景,他却只觉得身上发凉。

      失魂落魄间,颜洵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的府,甫一进门,却见有人客居主位,端坐堂中,手中还举着一只鸭腿,啃的津津有味。

      崔庆之见他进门,亲热招手道:“你回来了,用过晚膳没有?这鸭子美味的很,快过来一起吃。”

      颜洵怔了片刻,疾步上前,抓住他衣领,怒声道:“崔三!你!是不是你搞得鬼,闲远兄从不这样!”

      崔庆之吓得连手中的鸭腿都落了地,无辜道:“我怎么了?你就算是几日不见我,过于思念,也不必如此热情吧。”

      颜洵咬牙道:“你少跟我装傻,闲远兄必定是受你教唆。”

      崔庆之瞪大双眼,“你倒是拿我撒的什么气?我一个八品小吏,教唆三品侍郎、当朝状元?小颜啊小颜,不想哥哥我在你心中,竟是有如此的能耐。”

      他抓过桌上一块布巾,擦了擦沾满油的双手,悠然道:“再说了,我装傻的本领,哪里有你高明呢?”

      颜洵闻言一僵,渐渐松开双手。

      “快坐下,菜都要凉了,”崔庆之唏嘘道,拍拍身旁的座位,“如今人都走了,你急成这样又有何用呢?早做什么去了?”

      颜洵双目泛红,喃喃自语道:“他怎么这样糊涂,霸州据此千里之遥,两军交战又是凶险难测,便是要博取功名,也不必如此兵行险着,”他紧紧攥着衣角,声音微颤,“若是说,不想见我,与我……割袍断义便是,又何苦……”

      崔庆之嗤声道:“他爱你爱的发疯,哪舍得割袍断义?”

      颜洵却忽而站起身,激动道:“爱得发疯又如何?男子相恋,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再怎么爱意深重,不还是要为世所诟,甚至落个身败名裂!闲远兄本有经世之才,名动天下,始入官场便位及人臣,日后官途不可限量,难道叫我眼睁睁见他为了我,毁却大好前程,毁却清名百世?”

      崔庆之被他双眼赤红的模样震得惊了片刻,旋而也扬声道:“好!好个情深意厚,好个委曲求全!真是好话都被你说尽了,我看你是脑袋长到屁股上!你怎么不问问他,要不要这什么狗屁清名、不可限量?你倒是装的好圣人?要不要我点烛插香,把你给供起来?!”

      颜洵双手扶额,似乎头痛欲裂,苦声道:“崔三,你懂什么……”

      崔庆之冷笑一声,“我自然是什么都不懂!你们两个的事,我倒是瞎操什么心,只要你自己日后不要后悔便好。”

      他说着又自面前盘子里撕下一根鸭腿,胡乱啃了几口,往桌上一扔,便站起身来,丢下颜洵一人,走了出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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