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一念起（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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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梁妈妈已经走了，你别妄想我会再给你写信。】
【沈袖这厮！总之这封信是被逼的，他让我问问你最近怎么没来……看到没有！伤好了就给我滚来点香阁，以师父（被涂掉）萧疏寒的武功保下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别给我装死。】
【你最近是胆子肥了？竟敢不回我的信？！你这个……（以下的大段墨痕都被划去）】
【穷鬼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有萧疏寒在要你冲上去什么逞英雄？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神仙转世！最近……（反复涂改）我手头还算宽裕，哼，反正我过的很好，根本不缺你一个穷鬼……（一大段吹嘘自己的话）我买了点金疮药，听说效果不错，想找个受伤的人试一下，就你吧。你这个穷鬼别想太多，怎么可能是给你买的……总之快来见我！！】
【邱居新算什么东西！他们竟敢说你和他有旧……他们怎么敢！（字迹缭乱）你现在马上给我来点香阁！当着我的面让那些传播谣言的无赖滚出去！立刻！马上！】
……
【连你也觉得我不如邱居新吗？好，好好，你们都……你们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最后一封信的字迹已经混乱到极难辨认，我对着光思量了半天才拼出个大概。两个多月，一共三十多封信，很难想象蔡居诚的心理历程有多么曲折，我一直觉得他的脑洞太大，总喜欢想些有的没的，以至于常常自己把自己憋死。但如果只是想太多也就算了，蔡居诚又是个极度自傲到目下无尘的人，两者一发酵，就会造成很恐怖的后果。
我想我其实还挺喜欢蔡居诚的，虽然我感觉这个人脾气臭又超级难哄，偶尔还用一副你说什么都是放屁的眼神看人，但这才是俯身坠入人间酒色后该有的真实。我最喜欢看他举杯品酒的样子，一边品一边不住嫌弃，说这酒水远不如圣上赐的贡酒清冽，我让他清醒一点，点香阁的酒已经是近来的极品了。蔡居诚则是不屑的一挑眉，凉酒沾唇恰如寒枝捧霜，可睇来的眼眸却宛若江树摇红，让人觉得红尘至此走马过，烟行云水间，真是好看得紧。
所谓太上无情，无为真法，要我说太过一尘不染的东西全都很无聊，何必为了一具会动的冰雕玉像放弃这千里烟霞，傻得很。
这点蔡居诚就结合的很好，如果不骂人就更好了。
拿全了信，我果断的抛弃了师兄。就近找个户人家的书房摸了根毛笔回信，在屋顶展开千里极速的飞奔。梆子敲过了三更，澎湃如烟海的灯火渐渐退去，一城半懒春妆的梦酣之感便弥散开来。朱阁画幔，璧月飞琼，都从暖蓉笼灯中醉扶而出，冷雾剪香起，吹动星光似涟漪。
为了省时间，我边跑边回信，写了几笔之后发现难度太高还显得字丑，只能放弃。找了个光线正好的屋檐坐下，天风清旷，神峰如线，墨蓝色的天上月色无遮无挡，渡尽天下洲，有种江河易撼的震撼感。我按住信纸的一角，让它别在风中抖得下不了笔，埋头拼命的写回信。
鸽了蔡居诚两个月这件事还好解决，看信里的口吻他也不是很在意，最难办的是邱居新的事情。我挠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那群吃饱了没事干的书生到底是怎么把两个没见过几面的人，硬是凑到一块儿的，就算是写我和小棠也比写这个好啊。咬着腮帮子努力回了一半的信，我觉得自己开始词穷了。这种感觉就像华山开文课，非要门内弟子对着雪景写一篇不少于五百字的感想，然而我们顶着鹅毛大雪看了半宿，除了冷死个人之外没有感想。
我扔掉毛笔，把信摔到脸上，眼神无光的躺倒在屋顶。
躺在高天，耳畔唯有微风的呼呼声，闭上眼时就化为了天水倾荡。先泛月湖，再浥星河，听见天下烟长水阔，不容孤帆。我翻了个身，几片砖瓦摩擦间微微移动，一缕烛光和些许人声漏了出来。
“……那华山少侠见到邱道长，抬眸便是一笑……”
听到几个关键词，我马上躺不住了。小心翼翼的掀起瓦片，刹那间炫目的光涌入月色，我连忙捂住眼。待眼睛逐渐适应，我探头过去。
午夜场的茶馆座无虚席，说书先生一身长衫，握着抚尺正在慷慨激昂最新的话本，台下的观众听得眉飞色舞，神情专注。我耐心听了几段，心情复杂的发现这就是前一刻我万分唾弃的话本。华山少侠和武当弟子惺惺相惜，他们编故事的能不能参考一下实际情况，走形，这绝对是人物走形！
我瞥了眼没回完的信，想了想自己接下来会面对的惨烈修罗场，心里很是憋屈。不会委屈自己的我当即摸出暗器，对着说书先生的腰带扔了出去。
布料割裂只有微弱的响声，说得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根本注意不到。当着数十人的面，说书先生一拍抚尺！
他的裤子应声而落。
满堂的听众愣了几秒，随后就是哄堂大笑。
说书先生羞愤的提起裤子遮住本命年的红内裤，抬头大喊道：“哪个兔崽子干的！站出来！”
我拍手笑道：“是你华山少侠！”
恶作剧完心情就十分好，果然人的快乐还是要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我换了个地方接着回信，这回很快就写完了。再三确认数量没错，我把所有的信塞进袖中，脑海里模拟了几遍道歉方式，这才鬼鬼祟祟的摸到点香阁。这回我没敢走正门，轻轻翻下屋檐，又跳到最近的房梁上。
满城酣睡，点香阁却是浓丝丽玉，香靡匀染。月涌银涛的寻欢场里，骊歌寸寸含情，空气带点恹恹的，晕染的麝香味。歌姬歌声几转，一步妆台前美人如碧玉，红绸纷飞。
蕙帷绕着懒惫花气，廊中庭下双双成对香中去，春事还未了。
我顺着房梁爬了几步，雕梁画栋散出细径长庭，低帷几番颤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云锦绣片的花纹上，五指拨弦般的轻轻一扫，帷帐倾堆一荡，蔡居诚那略带阴鸷的清隽面孔便出现在眼前。
他一出现，这场雪月风花之梦就仿佛被惊醒。低哑的笑声，半推半就的嬉闹都被定住，漫天的光都亮了一瞬，就好像他指尖掀起的不是嫣香帷帐，而是玲珑点化昙花一刹，玉楼广寒，邀天君做驾。原本美人怀绕的嫖客们，醉醺醺的目光一落到蔡居诚身上就再难以移开，怀里的红颜都化做枯骨，只是痴痴的望着他。
蔡居诚连眼光也懒得一扫，俊眉修目冷得宛如冰霜覆月，再看不出半点思绪。我光看了一眼就怂成一团，趴在房梁上大气也不敢出。蔡居诚生气分三个阶段，一般生气是骂人，气急了是打人，可愤怒到极点他反而会沉寂下来，就好像此生身败名裂永堕阎罗，既是神仙难救，便再无牵挂，只余罪业。
人一旦认为自己一无所有，什么疯狂的事都做得出来。
眼见恩客的注意力被抢走，妓子讥讽道：“怎么？今儿我们的武当大弟子倒是有心情出门了？你的小华山来看你了？”她又像是想起什么，微微掩了唇笑道，“哦？我倒是忘了，人家和邱道长正如胶似漆的甜蜜着，哪里还看得上一个武当弃徒呀。”
我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余下的妓子会意，眼波流转间纷纷笑了出来。
蔡居诚的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衣袖，力道之大，几乎要把那身上好的武当校服撕出裂口。分明怒极，却也不发火，只是回过首深深看了妓子一眼。
那不是看活人的眼神，甚至不像在看世间存在之物。
蔡居诚轻轻的，优雅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清淡恬然却又欲念横生，配合他独特的，惊人的邪性与魔性混合的气质，几乎有摄人心魄之感。我看见妓子开始发抖，精美妆容点缀的脸浮现出惊恐至极的神色，但那恐惧之下还藏着一丝无可救药的迷恋。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看他，或者说，被他那种高洁又阴暗，清雅又恶毒的矛盾感迷惑。蔡居诚骨子里邪门歪道的残忍劲，此刻可谓是显露至极。似是觉得用手碰对方太脏，他一脚踹翻了妓子，尖叫声此起彼伏，珠玉琳琅摔碎了一地。比起狼狈的伏在地上的妓子，他是悠然精致的，偏执的精致。
这种美，是超越现实的残酷，是暴力，是孩子气的天真凉薄。
抬起白靴狠狠将妓子的脸踩到地上，蔡居诚厌恶的看了眼靴子上沾的血珠。
“你！你要多少钱！”
死一样的寂静被人打破，一个喝醉的嫖客连滚带爬的走了过来。他痴迷而不自知的凝望着蔡居诚，把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这些够吗！不够我还有！”他颤抖着伸出手，试图触碰蔡居诚的靴子，道，“让我碰碰你，让我碰碰——”
“啊！”
凄厉的惨叫声忽而响起。
蔡居诚不为所动的踩住他的手，冷哼道：“凭你也配？”
我默默的把快射出去的暗器收回怀里。
蔡居诚好像不经意的抬头看了眼房梁，我差点连冷汗都冒出来，屏住呼吸开始装雕像。看了几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越发寒凉。
不去看被自己搅乱的聚会，再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一般，他拂袖转身离开。
挂了一个长廊的红绸被扯得七七八八，桌椅倾倒木屑飞扬，碎瓷片里翻倒着珍馐玉食，一片兵荒马乱过后的狼藉。估摸着蔡居诚已经走远了，我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管事据说是新调过来接任梁妈妈的，长得一副书生的文雅秀气，要不是他再三确认，我还以为他是哪个院子新来的小哥。他温雅一笑，自称沈袖，然后就开始了我熟悉的梁妈妈模式。种种“少侠这些日子没来，让点香阁的姑娘们好生想念”语录，配合他那张脸真有金钱可以腐蚀一切的幻灭感。
我单刀直入的问：“蔡居诚这次会被罚吗？”
沈袖微微一笑，示意我看周围的惨状：“少侠觉得呢？”
我捂着胸口，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道：“那就都算到我的身上，我来赔，你不要罚他。”
沈袖有点吃惊，复又了然点头，报出了一个让我听了眼前一黑的数字。自己接的债，跪着也要还完。我告诉自己这不算什么，不过是以后半年去武当蹲点借钱……然而想着想着就悲从心来，陷入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要打黑工还债的怀疑中。沈袖见我如丧考妣，却还是接过了欠条，倒有些不解。
他问我：“少侠何故如此？”
敲更声渡不过画鼓云繁，如此春意融融的红颜醉场，很容易让人忘却时间流逝。我望着染尽星霜的天色，长庚东流，天地将息，忽而有淡淡的清香漫了进来，那是霜露盈袖的清香。我想起朴道生和我说过的话，和我的回答。
“蔡居诚从小被追捧着长大，原本就不怎么通人情世故。人嘛，又很心高气傲。”我摸了摸鼻子，接着道，“要是希望用指责的方式让他明白什么不该做，那基本不可能，他会更叛逆的。”
“既然习惯了阿谀奉承，那就用阿谀奉承的办法劝他。哄得开心了，他就会愿意听你说几句话，也就会考虑自己做的对不对了。”
沈袖瞥了眼正在被包扎伤口的妓子：“恐怕没人愿意花这么大的精力劝人。”
我朝他的目光看去，目睹到对方妩媚不复的凄惨面容，有点心虚，但还是开口道：“我是他的朋友，我愿意。”
沈袖失笑：“我如今倒是知道，人心能有多偏了。不过，这朋友嘛……”他神情微妙的端详了我几眼，不置可否的一拱手。
“那就祝少侠武运昌隆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一念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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