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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招魂 ...

  •   我依稀记得那天,风雨初霁。几日不见的白鹤又飞过来,亲昵我与槐。碧波荡漾,映照晴朗日光,闪烁眩目。
      我正跪在湖边挖掘泥鳅,遥遥望见一袭暗青色的身影向此处踏来。
      “槐!”我扔下手里的竹签,飞奔到山上槐砍伐柴薪的地方。“远来一客!”
      她放下背负的柴薪,拉着我躲到看得见竹屋的树丛后面,观察来人。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肤色黝黑,体魄健壮。他唤:“巫师!”
      槐的眼睛一刻未曾离开男子的身影,一手抓住树枝,一手握住我的肩膀。“盖生事者。”她压低声音,目光不变。我咽了口唾沫,屏息凝神。
      “巫师!”男子又唤,两腿迈向生火烧饭的炉灶,“槐巫师安在?”
      我与槐惊诧地面面相觑。他很明确地来寻找槐。但槐已经十年有余未曾涉足世事,纵使当初名噪一时,也多半为人所忘却。而今如何轻易被人提起?
      那男子见四处无人,便折了截竹竿就地刻下一串字,随后转身离开。
      一直待到男子踪影不见,我和槐才从山上下来。疾趋到字迹之处,看到几行深刻端正的印记。
      “槐巫师,在下奉成周大宗伯之命,特来寻槐巫师往成周尚祭祀之事。今日未见巫师,明日将继续造访。寺人元。”
      “成周大宗伯……大宗伯……”槐絮叨了一阵,眼光迷离,最终莞尔,“他不愿放过我。终究不愿。”
      “大宗伯其谁?”我捡来杂草,铺在字迹之上,直到完全覆盖。“何为‘大宗伯’?”
      槐盯着我,眸光里似乎蕴含愧怍与不忍,“檀,我原本想你多过些清闲日子。没想到,还是如此短暂。”

      夏雨密集,空气潮湿。草长齐膝,蟾蜍声震浩泽。
      槐开始咯血,断断续续。白绢初洗,又立即被染上鲜红颜色。她纤细骨骼,日益变得羸弱起来。
      自从第二日那位男子造访,槐与他交谈数语后,一切并未有所不同。除了槐愈发频繁地清洗头发。如此频繁的清洗,使得她原来光滑柔顺的头发渐渐没有光泽。她的动作轻柔,并且经常抚摸披散的青丝。我以为她不舍这般糟蹋,只是不得已有所用处。当我看到她毫无留恋惋惜之色,心底不由疑虑。
      槐对我保守太多秘密,而这些秘密,都围绕着她的过往,宗周,或者还有我那从未谋面的母亲。
      大宗伯。究竟是什么人。是否当初在郢都大街上槐被抽打时,碰巧看见的马车上的人。应该是了。药铺的掌柜感叹“宗周来使,大宗伯欲召集楚巫携至王畿。”也许大宗伯原本要寻求的,即是槐。
      天数既定,我与槐竟如此凑巧择了那日去往郢都。倘若早晚变更一日,事态就会迥然不同。
      我还是在槐洗头发时,站在一边观看。她侧身俯首,将下垂的发丝浸润在檀木盆子里。孟夏,她摘来槐花,按在头发上揉捏擦洗。
      “槐,为何你要如此勤快地洗发?”我依然情不自禁问出。
      她弯了弯眼睛,聚拢反射天光的艳色,含糊其辞,“太光滑了,割不断。”
      “割?!”我瞪大眼睛,语气不由激烈,“你要割断头发?!女儿家的头发,怎么能够随意割去?这不是你说的?”
      “檀,发有许多用处。并非一定生在首级上。”她不再多言,一个字都吝啬。
      我留意她的举动,生怕一个恍惚,她就割断了一头乌黑的青丝。
      随着辰光的推移,我放松下来。日子再度闲适,除了熟悉舞蹈,我一直听着那琳琅的磬音,和起歌来。我跑到山上,看穹庐下方浮动游移的云,看着日出后的晨光熹微尖叫蹦跳。
      然而,我还是疏忽了槐的果决。
      那日下山,我正准备去燃薪,蓦地撞见槐飘散头发展开双臂迎向朝阳,如振翅的大鹏,衣袂烈烈作响。那样的浩然姿态令我新奇亦震慑。她左手举着赤金的手杖,在被漫漫朝霞映红的天光里发出刺眼光芒。右手握了一把青丝。随风舞动的青丝。她的嘴唇翕张,似在念着咒辞。我悄悄靠近,才听见她在呼喊:“登崑崙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①”这是在说灵魂不死。要谁的灵魂永生?她如祭拜天地神明,挺立如高耸雪杉,任凭疾风穿梭而过。
      “檀。”她转身叫我,语调高昂。随后一言不发走起来,直到山脚一块石头旁停驻。“帮我搬石头。”她说。
      挪开沉重坚硬的岩石,槐掰断树枝挖掘起来。她的动作娴熟迅速,仿佛做过千百次一般。泥土被堆积到坑穴周围一圈,棕黄的土壤里渐渐暴露出一块柱形的白色石头。她伸手抠出,抹开污浊。石头上似乎刻了一些扭曲的画符,不甚清晰。她将石头塞进我的掌中,又把那些头发埋进土里,充填满坑穴。
      站起来的瞬间,她剧烈咳嗽,鲜红血液喷薄而出,狰狞可怖。
      “槐。”我担忧。
      她只顾拉着我走到湖边,洗净那块白色的石头。带着温柔的面容,语气缠绵。“此为你母亲所遗的象牙。留给檀。”
      言毕,我紧紧握住它,好像终于找到丝缕与母亲关联的线索。我用手指抚摩光滑石头上镂刻的纹路,感受它诡异神秘的气息。

      槐带我离开竹屋的那天,风和日丽。我不知这是否一个祥瑞的预兆。她的身体好了许多,步履平稳,呼吸均匀。
      “我们去宗周。”她说。
      我感觉到内心蓬勃的跳动,带着对未知的迷惘和盲目向往。因为急切期盼的终将实现而隐隐雀跃。
      一同带离竹屋的,还有一根我从未见过的手杖。乌黑颜色,透着金属的光芒。通体雕刻两条缠绕的蟒蛇。顶端镶嵌四颗朱红宝石,代表蛇的眼睛。牙齿尖利暴露。初次见它,我觉得害怕。蟒蛇纠结且具有攻击性,朱红双目不由让人惊悚。
      槐让我试图撑起双蛇灵杖,高举过头顶。我孕育出所有力气,仍旧觉得它异常沉重。这是母亲曾经使用的灵杖,我知晓。
      我对母亲的神往开始切实起来,她似乎成为空气里能用身体切肤感受的存在。我幻想她的音容笑貌。槐说,枇杷是她所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夜间入睡,我的脸颊好像被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伴随轻微的呼吸,深深浅浅。抚摸的手指细腻光滑,游移在额头鼻翼周围,带来瘙痒的刺激。我好像看见她了。她唇角漾起若有似无的微笑,眉眼明澈。我伸出手阻止她,触碰到冰凉的肌肤。待我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她又消失。我在梦里能够见到母亲。
      路途并不顺利。国界之间,茂密丛林遍生。排除风餐露宿的艰辛,有时必须面对野兽的威胁。槐懂得生火。大把的火,驱逐嚎叫的野兽。它们围绕着火堆周旋,试图靠近。在踏至燃烧的柴薪时,发出凄厉哀痛的嘶吼。
      我那时觉得,火就像神明优厚的恩赐,携着吞噬罪恶的力量。
      槐采摘树上成熟的果实。山楂,枣子,还有一些青色的不知名的果子。收集起来。我们没有吃牲口禽畜的习惯,槐说,那些东西,祭祀才用得到。
      到达柏的都城柏亭,已是二旬以后。柏国又称柏子国,相传开国君王是黄帝的臣子柏高。柳河绕城而过,城墙四周柳树繁茂,当地人称其“柳州”。
      人声的嘈杂喧嚣带来亲切的温暖,槐带着我暂住歇脚。
      我捏起用丝绦悬在胸前的象牙柱,痴迷地端详它。温润白皙,恍惚透明。镂刻的周围浮出淡淡的褐色纹路,似乎要碎裂。
      这日睡得踏实,我不再梦见母亲。自从槐将象牙柱挖出来后,我频繁地梦见她。我猜想槐当初面对云梦泽高呼咒辞的时候,是在召唤母亲的魂灵。她一丝一毫地将枇杷带到这个身体消亡的世界。槐深刻地思念着枇杷。

      半夜熟睡中,寝室的门忽然被急促捶打。一阵过后稍停,接下来又是如雨点般密集的敲击。“巫师!巫师!”迷糊中,呼喊的声音带着喘息,心急火燎的姿态。
      我看见槐起身走到门前,打开时,一股风灌入她的衣衽。她的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被抽离了灵魂。
      门口侍从模样打扮的人怔了一瞬,旋即开口:“巫师,在下柏国国君柏子寺人若。国君遣在下来邀你前往城中招魂。”
      槐关上门扉,迅速整装。
      “槐。檀亦欲往。”我坐起来看她。
      “诺。”
      她很快收拾好将用的手杖,拉着我出门。
      若一边走一边解释:“公子阳生前日被梦魇镇住,不曾醒来。国君找遍全国巫师,没有能将其灵魂招回的。今天城门守卫见一个巫师打扮的人入城,便通报了国君。”
      城中公子寝宫内外,站着各色装饰的人,大多面带焦虑和担忧。
      远远望见槐,柏子疾趋过来,目光停留在槐面上一刻,含着惊艳和莫名的探究,便请求起来:“望巫师招回犬子魂魄。”
      “我尽力。”槐的声音清冷,不带任何色彩。我险些怀疑她厌恶这个职业。然而她虔诚姿态,却不得不使我否定这种看法。
      查看公子阳生的情况后,槐让我坐在他的榻旁。她吩咐了山葵姜汤,随后退却众人,独自走到门外观看月色。天穹漆黑无华,没有一丝星辰。槐立在台阶上,宛若深夜里偶然降落在人间的惊鸿。她的声音徐徐传来,“吉安在?吉祥安在?”自言自语。
      寺人步履匆忙,端来一碗汤汁。
      我按照槐所教授的,端起瓷碗向上方祷告,“吉祥归来!”随后将碗口对着公子阳生的嘴唇,费力抬起他的颈项,灌入汤药。他面颊呈现奇异的潮红,皮肤干燥发烫。嘴唇不停颤抖,苍白脱水。两腮微微凹陷,憔悴败落。
      槐又唤,声音虚无:“公子阳生!阳生!”
      我急忙正襟危坐,应道:“诺,人在。”
      忽见槐奋力振动双臂,举起手杖。阳光下放射赤金光芒的手杖,此时折射幽暗的绛红微芒。她的衣裳叠叠鼓起,翩然若飞舞的巨大蝴蝶。她唱起咒辞: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长人千仞,惟魂是索。
      归来归来!不可以托。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
      雄虺九首,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旋入雷渊,麋散而不可止。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
      归来归来!往恐危身。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②
      槐的声音流转,仿佛云雀引吭高歌。她唱完,长跪于地,躬起又伏下的身体柔软如无骨。她匍匐许久,好像忘却了一切,在追寻记忆中的过往。
      我感觉搁在榻边的手被一缕滚烫触碰,立即转头看向昏睡已久的公子阳生。他的嘴唇嗫喏着,眼睑微微跳动。
      “公子阳生。”我凑到她耳边轻声呼唤。
      他没有睁眼,手指开始移动。
      我记起槐的话语,退开一丈观察。槐说,倘若她长跪而起时,他还没有醒来,即是失败。出乎意料的,阳生的嘴唇停止动作,眼睛缓缓睁开。触及烛光的刹那,他蹙眉,很自然地举起手背挡住明亮的来源。
      “槐!槐!”我激动得跳跃起来,胸中充斥着空前的自豪和成就感,“他魂魄归来了!”
      槐闻言起身,走进被帐幔包围的寝室。宫里的人也陆续进来。
      我在人群里望向初醒的公子阳生。即使大病初愈,面容憔悴,他仍是英俊的。他的眼神飘忽迷茫,带着些许探索的蒙昧。
      我好像听不见柏子夫妇的感激,只木讷凝视阳生的眼睛,捕捉他眸光里的变化。我在他眼睛里看见苏醒的欲望,带着对世间的渴求,似欲迫切汲取什么。
      我想知道,成周的男人,是否也一样,拥有俊朗的容颜和华丽的渴望。

      槐和我在柏子宫室里住下,绸缪着去往成周的远行计划。平日除了用食,拥有比较充裕的自由。
      柏子热情招待槐和我,向举国上下宣扬“槐巫师的功绩”。槐的眉间没有该有的喜悦,反而聚拢了阴郁的忧虑。我不明白她的忧虑,只记得,那样充盈的辉煌和荣誉感,似乎绝无仅有。
      灵魂的升腾好像阳光从阴霾里穿透,普照九州大地。我一直记得这种感觉。
      公子阳生的身体在恢复,面色自然起来。他下榻,独自至附近荷花池周围散步。看见我,他会招手。他并不知道那天坐在榻旁呼唤他的人是我。他只知我是客。
      我奔跑过去,仰起头看他逆光里阴影遍布的脸庞。那是我生命里,第一个遇见的英俊男子。
      “檀。”他伸手抚摸我束起的发丝,“你在看什么?”
      “成周,齐,还有晋的男人都长得你这样好看吗?”
      他莞尔,眼里溢满笑意:“我没有去过成周,不知道那里的男人是什么样。但是我见过齐国公子。你要看看吗?”
      我好奇,但是不愿询问。他的眼里浸着狡黠的颜色,故弄着玄虚。
      齐国是异常强大的国家,政通人和,和南楚相当。齐国的公子必定骄傲自矜。那样的脾性,纵使生得再好看,也是惹人厌恶的。我不想抱了希望,再接受失望。
      “过些日子,延昭将至。”他的笑盛着向往,映出满塘藕荷艳艳红露泣。

      延昭。他的名字和阳生,都有“日”。日出杲杲③,是否预示着一片明丽?

      ①选自《楚辞•九章•涉江》
      ②节选改编自《楚辞•招魂》
      ③出自《诗经•卫风•伯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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