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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周折 ...

  •   槐隔日出宫打听消息,根据记忆绘制中原地图。用朱砂圈出位于柏国西北方向的成周。她借用柏子为她造就的名声,外出替人辟邪、驱鬼、招魂,甚至送尸镇墓、见证歃血为盟,以此挣取路费。她不惧怕任何鬼神。她是沟通天地,神明与人间的伟大的巫。这个事实,从她将阳生从昏迷里唤醒那刻起,我便坚定不渝地相信。
      阳生带我到宫室周围的市集赏玩。我发现了世间的奇妙。市集上有四处到来的商贾。阳生能够从他们说话交谈的语句里推断出蔡国人、陈国人、许国人,以及更远的宋国人。我奇怪他不曾远行却拥有如此奇异的能力。
      来往的行人看到阳生,躬身礼让。他们面容安详,平和康健。
      这样的礼遇让人兴奋。我期盼有朝一日,自己能受到四方民众的崇敬爱戴。
      我对柏亭渐渐熟悉,行在街道上,便横冲直撞。阳生常常拉住我的手。好像他是我亲切的兄长,让人信赖。他说:“檀,你这样淘气,马车驰过,会非常危险。”
      我想起槐被马鞭抽打,打了个激灵。他神色担忧地看我,问我紧张的缘由。我说:“无碍。冷风吹过。”
      时值白露,霜林欲燃,秋风飒飒行江河。
      不知不觉,我与槐已在柏亭居住一月。茂盛枝桠染上颓靡的气味,树叶边缘翻卷起来。干涸的河床一样的皱褶质感。
      槐的咯血几乎不再复发,身体也渐渐恢复。她白天忙碌,夜间坐在榻上翻看问柏子借来的竹简,神色阴郁。竹简上面刻了奇形怪状的符号,人们称之为“文字”。我一直缠着槐教我识字,她拒绝。她说,“檀。识了字,会知道许多不必要的事情。我说过,巫已经预知太多,不可太过贪婪通晓一切。”
      槐曾想辞别离去。但柏子顾念她的身体,以及行程艰难,须整装等缘由执意挽留。于是我们继续住下。

      一日黄昏,斜阳射穿廊庑,在天井石板的阴影中投出一块方形彩斑。
      我照例跟着阳生去市集游玩。不知为何,我对人群有浓烈的向往。我喜欢他们从身边经过,摩肩接踵的簇拥感。他们躬身礼让的姿态,让我如履云雾,心中养养。即使他们礼让的,并不是我。
      街市一如往昔的热闹繁华。各种音调的吆喝声充斥双耳,带来满足的快感。
      穿过大大小小热闹的铺子,天空下起雨来,落下零星的水滴。阳生牵着我往宫室走去。我见街角周围聚集许多人,凑过去观看。阳生被人群挤开,松开我的手。
      我钻进空档,到人群中央,抬头看目光聚焦的墙壁。一张纸,被雨水淋湿的模糊画像。面容的周围写着一排文字,我看不懂。但是那张画像,虽然并不十分相似,我能确定,拥有如此绝丽容颜的,只有槐。
      人们发出赞美的感叹,随后是惋惜。我听到他们说“巫师”。
      满心的欢喜抽丝剥茧般流失,惶恐慢慢取而代之。我抓过一个人问,他说:“成周缉楚巫槐。得巫者,封邑十里。”漫天的红光翳云好似突然破碎,穹庐倾塌下来,裂成小块小块的碎片。
      我冲出人群,疯狂奔跑起来。我终于明白那日初见槐,柏子为何目光探究。槐时时流露在眉间的阴霾,那是对危险天生的敏感。柏子千方百计留住我们的原因。还有阳生愉悦地带我到市集,致使我留恋的目的。
      一股强烈的背叛感兜头盖脸扑面而来,包裹住我。雨点愈发密集,我只急切地想要见到槐,跟她离去。
      蓦地,尖利的马嘶冲撞头脑。我抬头,尚未看清景象,便被强大的力量击到胸口,跌倒下来。顾不得疼痛,我咳了两声,立即站起来。刚迈开腿,就被钳制住双臂。
      阳生。
      他喊:“檀!”
      我忽然觉得他的清俊容颜是这样面目可憎,充满邪恶与背弃。不假思索地,我抬起腿向他腿骨踢去,激烈得用尽几乎所有力气。他吃痛摔落,我趁机逃开。
      耳边传来阳生和另一个陌生声音的呼唤,迫切担忧。
      胸腔溢满酸涩,双腿沉重。到达宫室玄色大门,我再跑不动。我看到槐穿着素色的柔纱,站在移动的木头栅栏围成的笼子里。她的神色高傲清冷,绝丽姿态丝毫不褪。
      “檀!”她看见我,惊叫起来。
      我今日听到太多呼唤,没有一次如这声,包含充沛厚重的情感。潮水一样的悲戚袭来,将我的坚韧冲破。我的眼前不再清晰。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倾泻下来。我再次鼓起全身力量向她跑去。
      “照顾好檀!”她转向柏子呐喊。
      “槐不要离开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哀嚎刺耳。
      她仿佛乘在飞驰的云端,迅速隐没在天边。
      我憎恨自己的迟钝和愚昧,然而无力回天。
      槐就这样离开了我。在我十二岁时初涉世事。

      曾经美好的柏子和阳生,倏忽变得狰狞罪恶。他们隐藏内心膨胀的欲望和贪婪,伪装和善面容。
      我在柏子的脸上看到愧怍和歉疚,但那已无意义。阳生的目光疼痛,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见到了延昭。那个和阳生一道呼喊我名字的人,那个驾驭的马不及收蹄踢伤我的人。那个主持封邑事宜的人。穿赤色衣裳。延昭比阳生更丰神俊朗,我也坚信,他比阳生拥有更阴鸷的城府。
      延昭始终陌生。他对柏子父子客气宽和,但他分明是个心气高傲的人,并且年少轻狂。我能够辨识出他的年龄,绝对不及弱冠。他唯一对我说过的话就是:“那日伤及你,太宁之失。”原来延昭是他的字,太宁才是名。逗留三日,延昭离去。

      柏国得到了殷切渴望的封邑,却并不能因此同楚国一样强盛。他们的国君,有着卑鄙阴暗的嘴脸。
      我挣扎着离开。摔尽屋里的陶器瓷器,拒绝进食。用尽一切激烈的损毁方式。我知道他们内心属于良知的一隅正在被我的无理取闹一点点破坏。我要得到彼此绝对的厌弃和鄙夷。那样,他们可以将我驱逐。
      但理想终究敌不过现实。我预料得不够精准。柏子为了那所剩无几的良心和因此对槐要求的照应,坚决将我留下。他惧怕我四处生事,命人把我约束在客室里面,严加看守。他们以为我因为槐的离开疯癫。
      我闻到自己体内兽的气息,带着对破坏的热切执着和不可抗拒的想要挣脱束缚的力量。我听见沉默的咆哮,自心底萌芽成长。身体里的灵魂被遮掩了本来桀骜的面目和野性的呼唤,而如今,它们蠢蠢欲动,似欲支配控制我的躯体。
      阳生偶尔给我送饭,其余的皆有守卫完成。他来的时候,我疯狂地尖叫哭泣。我看到他眼中隐忍的疼痛。但不愿相信。我拒绝继续对他交付信任。
      吃剩的黍粒,我撒到门前的空地,看飞来灰色翅膀的鸟雀啄食。我羡慕它们生有宽大的羽翼,支撑起躯体,飞过万水千山。
      我在夜间梦到母亲。
      她站到我的身旁,宠爱地抚摸我。她似乎从来不能满足,坚持抚摸我的面孔,好像要记住它的轮廓。她唤:“檀。”平静得毫无波澜,宛如心中一片止水,阒静恬然。她对我笑。可是她的眼角,流下了泪。她的嘴唇贴到我的面颊,冰凉柔软,好像死亡的安详气息。然后她转身离开。
      “不要离开檀!”我呼喊。
      她的身影淡去,最后消失不见。
      我从榻上坐起,摸到自己脸上一片黏湿。随后咬住衾角,压抑地哭泣。
      我想到逃离。我不能忘记槐传递给我的对于神明和巫师力量的信仰。我不能被禁锢在这空旷却没有自由的地方。倘若我放弃曾经持有的华丽的梦境,安顺和平,我就不再拥有景仰神明的资格。
      从曾经槐藏匿财物的地方,我找出些许贝币和骨币。尝试将灵杖绑在身侧,直到层层衣服遮盖后,看不出端倪。只要离开,就有拔地而起的可能。我无法忘却槐的眼神,关于母亲的幻想。
      我计算着日子,等待阳生到来。
      他来了,一如既往端着丰盛的食料。我照例抓几下肉食,囫囵吞下,再倾翻。然后,倚在门边呆滞凝望天空,没有流泪。眼泪没有任何救赎的作用,况且,我的确已经无泪可流。
      “檀?怎么了?”他果然紧张担心。
      “阳生,”我吐纳着,吁了一口气,调动情感,用尽量真实的哀求眼神望向他,“你可否再带我去一次集市?”

      出去的那日,我闻到空气里久违的草木芳香。虽然已经枯槁萎蔫,仍旧新鲜美好。天空中一群黑色的鸟飞过。羽翼振动的声音。
      阳生抓我的手很紧,他害怕我逃走。假如能够如此轻易地逃跑,我做那些繁复的准备有何意义?我浅笑,胸中泛起嘲弄。
      远处响起吆喝,“面具!面具!”
      我拖着阳生,七绕八拐地穿梭过人群,到达那里。面具制作精细,色彩艳丽。有朱雀和玄武的,还有其他飞禽走兽。我看到一个蟠螭面具,巨大的口,血色面庞。和槐的不一样。她的蟠螭面具,狰狞纠结。面庞布满奇异纹路,显得肮脏罪恶。我顿觉失落。我很想知道,槐是否已到达成周,她过得如何。
      “阳生。我欲观星。”
      他看了我一眼,陌生而探究。他觉得我态度鬼怪。
      远离人群,不再喧嚣。野草莽莽,星落平原。远山叠叠翠翠,黝黑如魑魅魍魉的手足,在无人知晓的时刻,瞬息万变。
      “云梦泽的星辰,像幻景。它们迁移,隐没,然后爆发出耀眼难当的亮光。”我对他说起记忆里的印象,看他月光里刻着云影的面容。
      阳生的眸光渐渐变得柔和。他放下谨慎和警惕,扫去了乌黑深邃的阴影。
      “你是否记得,那日你从昏睡中苏醒过来,看见的第一个人。”
      “烛光刺眼,不曾看清。”他停顿,然后声音掺杂喜悦,“是檀?”
      我转头望向苍昊,那里藏着洪荒的孤独。虚空,无边无垠。“嗯,檀将你唤醒。”我面对阳生,心里涌起一丝恐慌,随后压抑下去。我在绝望的边缘,没有选择。只能孤注一掷。我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无力,但努力放松。我踮起脚,将嘴唇凑到他的耳旁,如鸟雀一般轻啄。我看见街市女闾的如花女子这样对待男人,他们喜上眉梢。
      阳生推开我,诧异惊愕。
      “你不能阻止我。”我念起远方生死未卜的槐,心急如焚。喉间梗塞,眼泪再次落下。假如我失败,将会面临更大的阻遏。待到那时,我若想离开,恐怕将再无可能。
      他伸出手,将我揽至怀中。“檀。你尚年幼,一片懵懂。”
      他的言语对我没有任何力量。我听到他蓬勃的心跳,满含生命的气息。但是这样的美好不会再长久。我一直在等待他放下所有戒备的一刻。
      “阳生,”我将手移至腰带,摸到捆绑住的硬物,强调方才的话题,“檀救过你一次。”未等他反应过来,我迅速拔出日夜打磨的尖利陶片,刺进他的腹中。温暖潮湿的液体流到手上,黏腻猩红。突兀的颜色,充满腥味。
      他握住腹部的陶片,惊恐得大叫。我猛然拔出,用力得浑身颤抖。扔掉陶片,将手在野草间摩擦,拼命逃跑。我只是想要离开。我只是不愿在无止无尽的束缚里埋葬自己的绝望和悲哀。

      跑至渺无人烟的小河边,我伸出手濯洗。但似乎血液干涸凝固太久,如何也洗不去腥气。我不知道有没人找到阳生,将他救回寝宫。或者已经流血而亡。我不再关心他。我只担心柏子派人四处搜查我的踪影,将我捉回去五马分尸。于是我日夜兼程地逃跑,面上装作无辜。
      我观察夜间的星空,朝着一颗最亮的星指引的方向行走。槐说,倘若不知路途,跟着它走。
      我发现自己仍旧不具备兽的资质。我畏惧它们。为了躲避树林里的野兽,我攀爬到树上,惊起一片飞鸟。我再次看到那些美丽的羽翼。它们成为我一生都追求的翱翔的象征。
      梦里不再出现母亲的身影。我常常看到月华遍地的草丛间,长身玉立着一个男子。他的衣袂飞扬着,偶尔未被箍进发冠的发丝像飘带一样飞舞。“阳生。”我试着出声。他转过来,微微莞尔。一张被鲜红血液侵蚀的脸。血肉模糊。那微笑就好像撕裂了面上仅剩的完整皮肤。我恐惧得立刻醒来。这样的梦几乎每天出现。我不再睡觉踏实。我在寒冷里看见枯萎的树枝刺破圆满的月亮。我想它会不会疼痛。
      在饥寒交迫几乎将我吞噬殆尽的时候,我终于到达一条宽阔的河流。隔岸,立着一座城池,有往来的男女老幼,声色犬马。我疲软得几乎在河堤上躺下。我被噩梦折磨得体无完肤。渡船将我带到了对岸。我又闻到生命蓬勃的气味。
      幸而我还有槐留下的钱财,不至于困窘得饿死街头。进入一家食馆用食,侍者嫌恶地瞟我一眼。我无奈。我知道自己衣着肮脏,但已顾不得许多。我要了两碗菜。
      旁边一桌语调激昂,声音传到我的耳朵:“若听闻否?柏公子为一女童杀啦!”
      我惊得掉落手中的菜茎。原以为自己已能平静听着旁人叙述,这预料中的结果仍旧令我胆战心惊。
      那大嗓门继续:“月黑风高,就这样被刺进胸膛。公子大叫,血流遍地。听说柏子寻了诸多医者,终是失血过多,去啦!”他顿一顿,嘬了口酒,又说,“在找巫师超度。”
      另外一个人走过去,配合道:“竟然为一女童所刺。柏子怎会甘心放过她?”
      听不下去,我感觉危险逼近。再不能这样四处乱走,万一被认出,可能会被千刀万剐。
      我去衣庄买了一套男子的粗布衣裳。沐浴换上后,故意弄出皱褶。将头发梳得凌乱,面上涂抹灰色泥土。也许这样看起来比较像行走四海而颠簸潦倒的觋。我只有这些能力。
      走在路上,随便拉了一个人问。他说这是东不羹城,楚国地处北塞的城池。

      我长吁一口气。我终于又回到深切思念的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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