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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一些人的童年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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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鉴于他十岁那年,知道他的姓氏的人都死光了,我们仅仅知道他的名字就足够了。
安德烈的父亲是个铁匠,母亲是木匠的女儿,也是当年这片区域里最好看的姑娘,有一头灿烂的金发。他们的四个孩子里,有两个继承了母亲的金发:安德烈和安德烈的小妹妹。除了有一个小妹妹,安德烈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这三个人叫什么,我们不必知道,因为安德烈也忘了他们叫什么了。他们全死了。
安德烈是兄妹四人里长的最秀气好长的,从小就好看,越长大越好看。他要是个贵族呢,这样貌没准会为他赢来美名。不过他不是,所以大家仅仅是觉得,待他长大后,他的英俊能赢得他想娶的姑娘的芳心,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安德烈性格比较腼腆,不大爱说话,整天就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跑。镇上的小孩子每天帮家里干完活儿,就成群结队跑到街上乱窜。去听吟游诗人唱歌,去看骑士队经过城镇,去商队那里看他们有什么奇怪的货物,或者时间充裕的时候,跑远点,跑到场地开阔的山坡上玩游戏。他们玩的游戏总体来说就是两种,抓人或者战争游戏,其实都是孩子对他们所理解的精彩冒险的粗略模仿。抓人游戏应该是取材于鬼魂的恐怖故事:如果一个人死时满怀怨恨,他会化为鬼魂,在月夜下徘徊不去,谋害生人。据说曾经人人都见过鬼,但现在它们已经像法师一样罕见了,只出现在小孩子的游戏里——当鬼的那一两个人去抓人,抓到的人就是被杀了,转化成了鬼也去抓人,所有人都变成鬼游戏结束。但这个游戏说白了也就是大家一通疯跑,也没有立场之分——大家最后都会变成鬼嘛!所以他们玩的最多的还是战争游戏,这是在模仿他们听到的那些历史传说。最常用的模板是光暗战争,人类终于忍受不了北方黑暗之龙的压迫,挺身反抗。他们一方是龙,一方是人类,双方举着小树枝瞎挥一通,感到自己是在挥真正的长剑。后来也发展出其它的规则来,不过那个时候安德烈已经不大参加这种游戏了。表面上是因为他们家又有了一个小女儿,他的哥哥姐姐把照顾妹妹的工作推给了小弟弟。其实安德烈也挺喜欢这样的安排:拉着他的小妹妹坐在树荫下,看他们追跑打闹。或者拿一根树枝,在泥土上瞎画。一个圆是太阳,再加几根竖线就成了一个人。头边加一笔辫子是他的二姐,再加一笔是他的小妹妹。安德烈带妹妹稍微长大一点,就和他一起拿着树枝乱画。
不过,要说起安德烈最喜欢的活动,还是去听吟游诗人讲故事。这个镇子富饶繁荣,每年有数不清的诗人停留又离开,历史在他们的歌声里传唱至今。孩子们喜欢听那些远古的神话,近古的史诗,百听不厌。他们爱听诸神开天辟地,创造万物众生,自此群山落成,江河涛涛;爱听这世间第一头龙怎样从深渊飞出,它漆黑的翅翼遮天蔽日,它的子嗣占据一方领地与信仰;爱听那场光暗之龙的战争,人类的英雄如何在爱人惨死,伙伴尽失之后,沿着曲折的神谕找到山巅上圣洁的白龙,请求她拯救这个濒临崩溃的凡间;爱听上古时代留下来的对精灵们的赞歌,传闻他们在森林里长大,他们的美举世无双,他们的头发像斑斓的鸣鸟的尾羽,眼睛可以对应世界上任何一种宝石,他们在某一天突然决定举族牵离,长汀的海盗望着他们的航船驶入海雾;爱听中古时代爆发的那场可怕的战争,混血的龙载着它们的骑士翱翔于天际,法师们的诅咒让成百上千人在一瞬间成为他们仇恨的祭品,战场上的亡魂徘徊不去化为珍珠色的幽灵永世哀哭他们的惨状,诸神终于无法坐视世界毁灭,出手将非凡之物从人间掩藏。
孩子们不仅爱听,还爱刨根问底。他们追问是哪位神祇砌出了西方无法跨越的高岭,哪位神祇造出了沃野水草丰茂的平原,哪位神祇铺就了北地永不融化的冰川;他们追问冰原的魔物可否也是诸神的造物,追问东渡的精灵究竟停留在了哪里;他们追问在诸神设立禁令之后,那些幸存的龙与骑士又去了哪里。大部分诗人都是禁不起这些追问的,无奈地请他们放过一个小小的吟游诗人,有机会碰到博学的学者时,去问他们吧。
古代那个充满魔法与危机的世界令小孩儿们着迷,对大人就不然了。大人们对这些老生常谈的古代故事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他们关心的是旅行者带来的传言和消息,哪里有灾荒,哪里有瘟疫,哪里的领主宽厚仁慈,哪里的领主严苛暴戾,这世道可否还太平,最近有没有要打仗的消息。
打仗的传闻总有,真正打起来不多,打到他们这儿更是十几年没有过了。所以那年,诺里亚和雷诺西斯开战时,没人料到战火最终会烧到这里。
安德烈的城镇所在的领地属于一个独立的小国,既不属于雷诺西斯,也不属于诺里亚。但当树叶变黄,麦子丰收时,逃难的人们带来战线不断推进的消息。同时带过来的还有雷诺西斯那位常胜不败的将军的传闻,说他残忍嗜杀,破城以后经常屠戮全城的居民。这引发了一阵恐慌,但很快新的流言又出现了,说帕雷萨将军屠城是情势如此,并不是对杀人有什么特殊的爱好,他没有经常屠城。再说,我们的城镇安然富庶,粮食充足,不会像那些倒霉的战场边上的城镇那样,惨遭屠戮。接下来还有其它各种理由,证明雷诺西斯的军队并不会打到这里,他们不必北逃。年幼的安德烈并不太理解这些理由的可靠性和逻辑性,反正大人们都安下心来,忙碌起秋天的庆典,冬天的祭典,向领主交税。孩子们也被感染着把战争的阴影抛之脑后,开始期盼冬天的第一场雪快点下,他们好去打雪仗,堆雪人。
骑士和士兵在北方刮起来的时候陆陆续续调到这里。安德烈他们跑到街上去看他们行军经过,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队伍,一直走了好久好久。打头的是身穿闪亮铠甲,骑高头大马的骑士,他们看上去个个都像是诗人的歌里颂扬的勇士,英武而威严地挺直脊背,矜持而骄傲地向夹道的群众微笑致意。他们后面跟着的是穿着戎装的军人。军人不像骑士是贵族出身,有马骑,看上去又疲惫,又倦怠,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偶尔会有人朝路边的民众投来一瞥。安德烈接住了其中一瞥,那人转瞬即逝的目光沉重地砸进他稚嫩的心里,激起一种不知名的不安,恐惧,以及同情。他感到困惑,因为那个人的眼神和表情不凶恶,不哀愁,不难过。他无法描述他没有体验过,没有听闻过的东西。男孩儿拉紧了小妹妹的手,心里模模糊糊滑过一个念头:乞丐看起来也比这个人更快活,更有生气。
军士们没什么好看的,孩子们很快就失去兴趣,跑到别处去了。
晚饭桌上,安德烈兄妹四人听到父亲和母亲谈到军队征走了一批粮食,虽然今年丰收,但多来这么几次他们是过不了冬的。只能希望本国的勇士们一战即捷,把雷诺西斯贪心不足的饿狼们击退。晚饭以一句“愿诸神怜悯我们,保佑他们凯旋归来”作为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