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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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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怒御猫愤留有心字,愁知府哀诉无米炊
夏暑天未晏,蝉鸣景已曛。
天初明,小小院落,星星点点的茉莉开的正盛。门斗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篆刻任何字。这是白家在大名府置的一座隐蔽私宅,平时只有一对老仆夫妇看守空屋。
银吊子里正文火熬着药汤。一阵阵药香弥漫。茉莉如雪,晨光灿金,凉风拂过,攲枝横翠,花香摇曳。光影交织在碧纱窗上,窗旁临时支着一纳凉用的竹制凉榻,一白衣少年以手拄头,斜斜倚在竹榻上打瞌睡。
冰绡染衣良宵静,熏透玉骨一梦香。
展昭正是在这清清幽幽的茉莉香和药香中醒来的。
他常州的家乡,院子里也有几丛茉莉花树,母亲去世的那个夏季,他亲侍汤药,每个梦里,都会有丝丝药香夹杂着茉莉花香缠绕不去,恍然时空交错,不知身在何时何地,忍不住口中喃喃:“娘……”点点泪水顺着面颊润湿枕簟。
凉榻上半倚着的白玉堂闻声立刻警觉起身,用手掩嘴,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只见眼前纱账如雾,簟纹如水。如此燥热的炎夏,小猫儿仍旧规规矩矩裹着凉被,睡得却不太安稳,两颊苍白,长长的睫毛渗出几颗清亮亮的泪珠。
白玉堂呆了呆,心脏跳得他有些发慌,口干舌燥,喘不过气来。他向来活的恣意,从没有如此不知所措过。茫然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又没有发烧。暗忖:“难道是天热,有些中暑?一会叫安婶子煮些桂花酸梅汤来喝吧。”
边想着,白玉堂边用手背轻试展昭的额头,想看看是否还有热度。却哪知手刚一触到展昭额角,已经被展昭左手大力捏住他试温的手腕。右手则按向腰间,巨阙剑不在?恍然却一刻不停,立刻改捏剑诀,并指如戳,点向白玉堂太阳穴。
白玉堂手腕没有防备之下,被他抓个正着,见指头点来,忙偏头躲过,大喊:“是我!”躲得稍稍慢了点,指尖在白玉堂眼角戳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展昭睁开饧涩双眼,在看到白玉堂的一刻,立刻恢复清明。缓缓收回右手剑诀,看着白玉堂眼角的血痕,不但没有丝毫歉意,反倒一向清澈平和的眼底闪过丝丝怒气,握着白玉堂手腕的左手更是越握越紧。
白玉堂为了防止腕骨断裂,只好运气抵抗,咬牙道:“你这猫儿莫不是睡迷糊了?还不快放了白爷!”
展昭逼视了白玉堂足足一刻钟,既不放手,也不说话。直到白玉堂终于忍耐不住,一式折梅伴鹤,琢向展昭的劳宫穴,逼展昭放手。口中怒道:“本念你内伤未愈,不想动武。既然你这猫儿不领情,我们就再比试比试,只是别说白爷欺负你。”
展昭轻垂眼脸,刚想还招,忽然发觉左手掌有些润湿,原来掌中手腕,正是白玉堂使用火凤涅槃时,为了救他伤到的那只。润湿是因为展昭握得力气太大,把白玉堂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弄裂了,正在向外缓缓渗血。心中一软,一招‘风起桃源’,架住白玉堂攻过来的手,清冷冷的道:“你不和展某解释一下吗?”
“嗯?”白玉堂见他松手,念他有伤在身,也随之住了手,疑惑不解的看向展昭:“你是问昨晚落水之事?”
展昭在他赤裸裸的凝视下,苍白的脸渐渐浮现出一丝粉红,渐渐的变成大红。不需要白玉堂有多聪明,也能看出展昭在害羞。于是聪明的他立刻自作聪明的误会了。桃花眼微微眯起,冷声道:“被白爷救很羞耻吗?还是堂堂南侠连道声谢都不会?”
展昭闻言猛地抬头,却发现白玉堂已经拂袖而去。
展昭愕然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脸上的羞红早就变成怒红。生平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等白玉堂从银吊子中倒出熬好的汤药,亲手端进来,才发现展昭已经不见了。原来放巨阙剑的紫檀木案上,刻着一个非常难看的老鼠,和几行非常漂亮的大字:
“猫不解鼠,鼠不解猫,两不相解,那得相交。
虫不语冰,曲不语道,尔不语吾,宠辱自招。”
随着白玉堂端温水进来的白禄发出凄惨大叫:“怎么刻花了?这可是上好的紫檀木案呀!”
淡云殢日,晨光微透。
空气带着晨风特有的清甜。展昭牵着赤雪马,烦恼的看了看身上白衣。没办法,除了巨阙剑,他的随身包裹已经丢失不见。幸好展昭向来谨慎,包大人的私人信件和一些银票都贴身携带,不曾遗失。想到这,展昭再次痛苦的看了看不属于自己的里衣。不止是里衣,连身体在昏迷时好像也被擦洗过。脸再次微微有些红,羞怒之下,他决定不想这些,赶紧去买些衣衫把这件碍眼的白衣换掉才好。
去钱庄换了银票。找了间成衣铺,走进却发现铺子里面乌云惨淡。掌柜根本就无心生意。稍一打听,才知道刚刚官府来采买新进的一批布料,说是买,实际上是借,没有归回日期的那种强借。
展昭闻言,立刻把自己的心事抛开。随便选了几件青布衣。向掌柜要来笔墨,写了张名刺。起身离开,直奔府衙。到了门前,却又停下脚步,沉思了一下,踱进旁边的酒楼。
楼名“千觞楼”,左右对子是:须敬凭栏客,不喝妄醉肠。
一看这酒楼主人就是个酒鬼。
进楼要了果菜,这才发现腹中居然并不十分饥饿。喉咙还有些微微甘甜,看来自己在昏迷时,曾被人喂食过。脸又要红,展昭忙低头把心思放在周围人的谈论上。
酒楼大堂上并没有人谈论李记成衣铺,看来这种强借强买之事在民间已经习以为常,没谁关注。展昭想通此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兴高采烈的说着浮桥。更有人谈到了展昭和白玉堂。
“建成时,据说知府会亲自到场,举行通航大典。”
“多亏了开封府的展大人呀。”
“谁说不是,据说昨晚展大人还落水了?”
“是啊是啊,我亲眼所见,展大人为了早日建好浮桥,不辞劳苦,一马当先,结果在飞剑斩楼兰……船时,不小心船沉落水。”这个人说的唾沫横飞,似乎还读过几首小诗,那个飞剑斩楼船,差点顺口说成大将军飞剑斩楼兰。
旁边人显然听的不大满意,摇头到:
“我明明听说是小孩子偷了大典用的鞭炮放。船只沉水那里有那么大的动静。何况展大人没事斩楼船干嘛?他怎么本事,也是一个人,那么大的楼船,斩了?我不信。”看来钱老怪那记天魔解体的头锤,已经被盛传为鞭炮。
“为了建桥的材料呀,说你没见识,我亲眼所见展大人剑斩大树,那些大树轰隆隆的倒地,啧啧啧,别说鞭炮,比打雷还响呢!”
“你就吹吧,别告诉我展大人被白少侠救上岸,也是你亲眼所见!”
展昭听到这里,忍不住顿了顿指间的筷子。更用神的听下去。
“当然是亲眼所见,我还看到白少侠为了救展大人,用嘴给他渡气呢……”
“啪!”展昭手中的筷子断了,引得几个人向他看了过来,展昭忙低头垂目。那个亲眼所见展昭的人也扫了展昭一眼,心中惊赏:“世上竟有如此清俊男子,实在是生平未见。”转回头继续口沫横飞。
展昭口中喃喃:“渡气,原来是为了渡气。还真是坦坦荡荡,不惧人观啊!”心中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在水中为了渡气,才……如此,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何我却一直没有想到呢?果然是佛眼看众生皆是佛,魔眼看众生皆是魔。原来入了魔的是我自己!”
忍不住召唤小二要了壶酒,一品,居然是上等的女儿红,展昭心中更是酸涩。饭菜也不吃,自斟自饮,没一刻就把一壶酒喝尽了。想到一会还有事要办,这才强行压抑自己,不再要酒,慢慢吃起饭菜。
他心绪混乱,已经听不到楼中人在讨论什么,直到锦毛鼠三个字入耳,这才回神。不觉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武功剑法对情绪恒定,心绪平稳要求都甚高。如果这样迷乱下去,几乎等于武功被废。展昭不愧是展昭,吁了口气,轻轻笑了下,吟道:“云自无心水自悠,人自无心妄自休。”心已慢慢宁定如初。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酒楼里进来一群江湖人,都纷纷攘攘说着城门口不知何人贴了张大告示。上面写着陷空岛从海上私运香料,为了逃脱罪责,巧言托付柳叶镖局押送。谁知前些时日运到边关时,被官府查获。陷空岛为了避免损失,勾结辽国,抢了香料。柳老镖头之所以遍洒英雄帖要金盆洗手,就是因为赔偿不起镖银,只好金盆洗手后,解散柳叶镖局。总之如果这页告示所言为真,那陷空岛简直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但是陷空岛五义江湖上声望甚好,大家也就看的半信半疑,在这里纷纷议论起来。其他的事颇争论不休,倒是一致认定贴这告示之人一定和陷空岛有仇。
展昭忽然想到,白玉堂说起过大哥让他到柳州接货。看来此事即使捕风捉影,应该也有些风影在内。心中焦急,立时就想纵马去青州柳老镖头那里查明真相。但又一想到李记成衣铺之事未了,只好按下焦躁,叫来小二,温言问起是否知道李记成衣铺。
那小二倒是很好说话,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态度甚至恭敬的有些过火。展昭听后方知,刚刚成衣铺的掌柜果然没有说出全部真话。官府强行借买那些布料,也是出于无奈。是为了给边关将士缝制军衣,赶在入秋前送过去。
静静沉思,展昭一直知道朝廷的弊端,从开国太祖起,就强调经商,强调藏富于民。户部却因为连年征战,水涝旱灾,银钱早已入不如出。每次打仗,朝廷都要厚着脸皮,派朝臣去向富商借钱。虽然说都是出于富商自愿捐献,但那些朝臣借着朝廷的名义,使用手段逼迫威胁,借到后又中饱私囊的也并不少见。甚至借此买卖官爵者有之,官商勾结者有之。
包大人正是因为深知此处弊端,年前已经上书朝廷,革除此项政策。改为按价购买。
大名府这位王拱辰王知府,比包大人小十余岁,如今应该刚过而立。据包大人所言,此人官声甚好,有刚直之称。十九岁举进士第一,实为状元之才,很得帝心所喜。
展昭思虑已定,嘴角轻轻勾起一个笑容。
小二只觉眼前微风拂过,周身说不出的清爽。嗯,连声音也这么清爽好听。直到他发现展昭疑惑的目光,和朋友阿发,特意借端酒经过自己身边时的咳嗽声,这才清醒了过来。忙忙的向展昭道歉,却不在敢抬头看展昭的笑容。
从眼角的余光发现展昭要取银子会钞,小二忙连连摆手:“你是小少爷的朋友,来这里吃饭如何能收钱,小少爷知道会拆了这楼的。”
小少爷?拆楼?不知为何,展昭忽然有不太好的联想。忙问:“小兄弟弄错了吧,我何曾认识你们小少爷。”
小二闻言笑了:“公子带着小少爷的鸣玉令,如何不承认是小少爷的朋友。公子一来酒楼,我们就注意到了。掌柜还吩咐,公子要的菜,要让最好的大厨做,上的茶和酒,更是店里从来不卖的珍品。”
展昭默然。轻轻抚动鸣玉令,这才发现,自己白白写了绝交诗,却忘了还回玉珏。
来到大名府衙,投了名刺。王知府立刻迎到前庭相候,他比展昭的官职要高,如此已算折节。见展昭没有穿官服,立刻直呼老弟,让到后宅花园凉亭坐定,并不以官职压人。
这位十九岁既中状元的王拱辰王知府并没有才子们常见的瘦身材。而是又矮又胖,如一颗圆滚滚的汤团,一张颇喜人的大圆娃娃脸,观之可亲。
奉茶已毕,王知府先是对展昭帮助建造浮桥感激不尽,再谈自己如何艰难事务繁多,以至于忽略此事。接着赞美展昭小小年纪已有过人之能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又问会在大名府住几天,各处游玩了没有,住在那里云云云,闲话多多,热情浓浓。就是只口不提向朝廷上书报功之事。
展昭品了一下他话中的意思,原来是误会自己来此为了抢功。心中暗叹。马上释疑道:
“浮桥之事有王兄操劳,一定事半功倍,展某此来却并非为浮桥。”
王知府一听,立刻笑逐颜开道:“这么说展老弟是特意来看望愚兄了?今天我和老弟真是相见恨晚,果然是白首如新,倾盖如……”
展昭对这句话有些过敏,尤其是从这么大一张娃娃脸的嘴里说出。但他自身的修养,又让他做不出截断别人说话,这种失礼的行为。
他怕失礼,自然有人不怕失礼。
王知府刚刚说了一半,忽然“哎呦!”一声,一物砸在他头上,痛得他泪眼婆娑。圆圆胖胖的手摸着额头的红肿,那砸他之物已经滚落台上。却是一颗青枣子。
“怎么还没熟,就落了?”
不理会王知府的喃喃自语,更不向那个失礼之人的方向扫一眼。温声道:“展某来此,是想向王兄询问李记成衣铺之事。”
王知府揉脑门的手立刻停了停,然后更加头痛起来。且这回越揉越痛。
展昭也不着急,玩着剑穗中的鸣玉令,闻着淡淡荷花香。看着王知府慢慢把脑门的红肿揉成青紫。王知府终于道:
“展大人是说按价购买李记成衣铺的布料之事吗?”
他终于不再叫展昭展老弟了。
“不错。”展昭微笑:“如果王大人信得过展某,展某愿意帮忙护送银钱到李记成衣铺。”
王知府摇头叹息,脸上肉跟着颤了颤:“难啊,朝廷迟迟不发军饷,边关又催的紧。巧妇难做无米之炊。”
展昭不语。
王知府忽然笑道:“不止是军饷,还有治河,都需要钱那。展老弟历练还少,不知道这里面的艰难。幸好治河费用青州的富弼兄已经来信说筹到了,否则愚兄真的要急瘦喽。”
展昭心里知道王知府说大名府官面上无钱,至少有八分真。不过钱都到那里去了?却绝对是个谜。而自己,看来就要做这个解迷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