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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关于21克的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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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我二年级的时候。那天我爹打电话来,跟我说:“你告诉妈妈,念念过世了。”
我呆愣了许久,才明白他说的“过世”,和我知道的“去世”,都是死了的意思。
她是爷爷的妈妈,家里人不知道这个辈分要怎么喊,都叫她阿念。
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思念的念。
印象中的她行动迟缓,说话口音很重,但那个时候我就是能听懂。
抽屉里总是藏着不知从哪弄来的饼干,或者云片糕,灯芯糕。用餐巾纸包着,我嘴馋,总是光明正大地挖来吃,她就瞅着我笑。
我不懂她笑什么,也没有特别在意过。
后来我念小学,有一天忽然就不用去上学了。
我娘给我套了件黑色的衣服,又拿出一块奇怪的布料用别针别在袖子上。
然后像往常一样出了门,地点却是殡仪馆。
看见了小时候在奶奶家见过的许多爷爷奶奶,大家的衣服上别着一朵小白花。
我想着,那花真好看啊,以后参加葬礼我不要别布料,我也要戴花。
火化前两个光着膀子的叔叔把她推出来了,我看到她僵硬地躺在那个又像床却又有轮子的东西上。
皮肤皱巴巴的,脱水很严重。半张着嘴,上嘴唇深深地凹进口腔里,眼睛又似闭着又似眯着,眼角的皱纹堆得很高。
我一眼就辨别出那是一具尸体。
书里总说,人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
骗人的。
死掉的人,立即就能看出她身上的某种静止。
或许是她身上的时间静止了,又或许是她本身静止在死亡的那一瞬的时间里。
犹如一具沉默的蜡像。
而不是让王子忍不住亲吻的白雪公主。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死去的人。
好似一只空蝉,壳还留着,声息不知飘去了哪里。
然后放进炉子,再推出来已经是一堆像面粉的灰。
目睹着从活生生的人到面粉的转变,脑海里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但却什么也抓不住。
最后只剩下无意义的慨叹。
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三四岁的时候楼下的爷爷过世了,听邻居啊,大人们说的。
他们搭了个灵堂,灵柩说是就放在家里。
我们几个好奇心重的小孩想去看看死人究竟什么样,彼时大概还不了解害怕为何物。
成群结队地在邻居家扫荡了一圈,没找见。
我奶奶后来说:“你们真是太大胆了,就停在家里,你们还不怕死地要去看。”
“XXX(我的名字)太厉害了,四五岁就敢看死人,回来一点事都没有,哎呀我真是吓死啦。”
然而我们确实没看见。也有可能是看见了也不知道那个就是灵柩。
邻居奶奶木然地坐在客厅里,客厅地板上摆了一地的纸钱还有香。她哑着嗓子嘤嘤地哭,人来人往的没有一点反应。
我体会不到她的悲伤,我只感到奇怪。就像看待所有新奇的事物一样。
后来我们就玩去了,蹲在门口往盆里烧纸,那家的孙子一边烧一边说,哎,给我爷爷多烧点。
然而他语气轻快,好玩似的,也没多大难过的意思。
他们说参加葬礼一定要哭。
可是我小时候泪腺根本不发达,被欺负了也不怎么哭,于是老师都去安慰那些明明理亏却嚎啕大哭的孩子们。
妈妈说:“你都不想念念的呀?”
想是什么?
后来我终于勉强挤出两滴眼泪,眼里的水雾擦一擦,眨巴眨巴就没了。
终于勉强完成任务。
回到学校后有一种特嘚瑟的幻觉,因为我放假了一天,而我的同学们都得老老实实上课。
我觉得他们肯定非常羡慕我。
于是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一个人的死亡,对于生活来说,并没有多大改变与影响。
老师说,每个人的最终结局都是死,“向死而生”就是这么个意思。
因为我们终究会死,所以我们才懂得珍惜。
你能想象永恒的生命吗?
因为一朵花的凋零而哀伤,因为来年就不再是这朵花了。
因为一个朋友的离去而哭泣,因为你再也不会拥有这个朋友。
因为镜子里的成长而惶恐,因为再美的容颜最终化为一把枯骨。
因为什么都在流逝之中,因为看似大把的时间终究什么也没有。
菩提本无树。
芥子纳虚无。
放眼望向漫漫长河,我们死与不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翻滚的列车,坠海的飞机,火海里的高楼。我不止一次幻想自己死时的场景,我想那个时候我应该依旧是迟缓而呆愣的,空白的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一个声音。
“啊,我要死了啊。”
然后我就死了。
在我来不及感受惊慌,不甘,或者悲伤的时候。
在我内心极度平静,正视着这个客观事实的时候。
平日里爱吃的美食,喜欢的衣服,还没做完的事情,还没发表的小说稿,以及,还没好好过完的人生。
在戛然而止四个字面前,感觉没有什么是特别重要的。
没吃完就没吃完吧。没做完就没做完吧。
反正再过几百万年,所有的人类也会成为缥缈遥远的历史。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是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一屁股躺在一看就特顺眼、蛮喜欢的树底下。
拍拍树干喊它一声“你好啊这位兄台”,算是打过友好的招呼了。
然后闭上眼就慢慢地,不知不觉地死了。雨就像水汽一样扑满面庞,沾湿头发,笼罩着整个身体。
思绪随着它一起沉入新鲜潮湿的泥土里,到青草,到树根,再到无边的永恒的深渊般的大地。
然后我变成了根,然后我长成一棵树。和这位兄台做了安静的邻居。
然后可以吹着风,望着天空,听着虫鸣,感受着蚯蚓在土壤里打洞。
还可以感受到时间从远方而来,穿过枝叶,抚过叶脉,又淌向远方。
像水一样柔软而无形。
我这个人很矛盾。
不悲伤的时候向往悲伤,想着难过的事,亦或是脑海里将来要写成小说的压抑绝望的情节,心脏的位置总会泛起一丝酸,几抹疼痛。
就好像睡觉时偶尔总要小腿抽筋得痛到屏息一样。然后自个跟自个难过,因为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些虚无没影的事情。
真正流眼泪的时候又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无悲无喜,高贵冷艳的人类。这样就可以什么也不怕地睥睨着疏远着不感兴趣的一切。
脑海中的男主角对另一个男主角说,疼吗?
可是幸好,疼代表活着。
然后他们挖个坑躺进去,一辈子就这样揭过了。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一年级,坐在我爹的摩托车后面,望着倒带般快速闪过的景色,心里默默地数,今天是第几天。
我把某一天定为第一天。因为我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我的思维是什么时候有的,我也弄不清楚。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活着的倒是明白,父母告诉我是三月三十一号。
于是我天真地把某一天定为第一天,往后的日子都从这里开始算。以前的不记得的就算了。
然而我总是忘记数。等到想起这件事时,也不清楚自我忘掉的那天,又过了多少天。
于是我天真地把新的某一天定为第一天,又老老实实从那时候开始算。
大概是想知道我的日子过了多久,以及,原来我能活多久。我无法想象未来的事情,关于“长大后”的一切都陌生而遥远。
连幻想都幻想不出个形状。
只能执着地希望自己很美,长成一个美人。
我想,那个时候如果知道自己只能活一年或者两年,心里也不会有多少难过。
最多一句,哦。
我感受不到短暂,也感受不到长久。
我没有“人生很长”这个“长”的概念,也没有八十年一百年究竟是多久的概念。
大概就是,很久很久很久吧。
五年级的时候灵光一闪。
我是谁?
我究竟是什么?一个思维,还是一个灵魂?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身体里,为什么我不可以是别人?
我躲在被窝中,把这些问题输进电子词典的备忘录里,生怕自己忘掉。
又陆陆续续,没头没脑地想了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
我的反射弧似乎很长。
幼时会闹会笑却对情绪这种东西很茫然。
少时某颗种子终于破土萌芽。倏然无师自通了许多东西。
我想着小时候的自己因为跑不快又打不过又不会哭,故而受到欺负也得不到特殊照顾的情景。
我想着内心扭曲只能靠欺负小狗,用板凳压它,从它瑟缩惶恐的眼神里找到征服快感的自己。
我想着在外懦弱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催眠自己“毫不在乎”的情景。
我想着持强凌弱,靠欺负比我弱的人来幻想着我也很强很厉害的自己。
那个时候我要报复也追不上他们,那群小孩在远处大声地孤立着嘲讽着。
那个时候被打得冲到孩子王的家门口,想以受害者的身份跟他家长告状,却在他们的包围中硬生生不敢敲门。
那个时候我牵着小白出去嘚瑟,他们见了不停地恐吓它作势要打它,告诉我奶奶他们要把它炖了吃狗肉。
我才发现我甚至保护不了一只狗。
后来我把它关在厨房里打它,满意地看着它躲在桌子底下的角落里,像我怕他们一样地,怕我。
我娘给我买了一把玩具剑,我高举着它像个威风凛凛的圣斗士一样找念念决斗。
念念老得没法陪我玩,我疯疯癫癫的,她颤颤巍巍的。
我不战而胜,臆想中的自己比齐天大圣还厉害,所有人都怕我,臣服在我脚底下。
振臂而呼,天下一统。
我的反射弧很长。
二年级时她过世了,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妈妈问我想不想她,我都不明白“想”是什么。
小学的最后一两年,我情不自禁地画了她还有我,想起我抢她偷藏的东西吃,想起忽悠她掏出皱巴巴的几毛钱给我买油炸小鱼,想起我高举着剑把她当做我的对手。
忽然便对着那幅画,泪流满面。
我猜她的名字,应该是思念的念。
我很对不起她,我总欺负她,因为只有她欺负不过我。
我从很小开始就不是一个好人。
杜拉斯的《情人》里这样写道——
有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他对我说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的女人,与你那时年轻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饱受摧残的面容。”
脑海中自然便浮现了她在熔炉前,最后的模样。
沟壑纵横的,干枯缩水的,刀削斧刻的。
有人说时光是雕刻家,老去的人是它最满意的作品。
满满的,都是沉淀的,岁月的痕迹。
全世间,没有比这更美的东西。
大学时校职协第一次例会,部长请大家喝奶茶,给我们发巧克力。
包装上只有大大的数字,附加一小行解说的文字。
我看着那个金色的“21”,看着注明为“灵魂的重量”的小字。
欢欢喜喜地拆开吃掉,心想原来灵魂就是巧克力的味道啊。
我喜欢看主角死掉的悲剧小说,喜欢看各种将死之时的场景。
所有的东西都显得愈发弥足珍贵,所有的事情都带着某种特别的感动。
你快死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在做什么?他们都说了什么?周围发生了什么?你还想完成什么伟大的事情?
作者读者都在绞尽脑汁地幻想着,这个过程就宛若吃蛋糕时的细细品味,最后蓦然地一口咽下。
也宛若夏蝉知了了一个夏天,猛然奏出最强的音符,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只是双耳里还隐隐荡漾着回声。
只见,寂寂江心秋月白。
只见,滚滚长江东流去。
天地恒静,日月无言。
“大学时候与寝室的兄弟们吹牛打屁,曾经设想过死前的自己。
那时还没有认识程远风,我以为自己会跟一个大波妹子过一生,破坏计划生育生几个孩子,临终把他们叫到床前,挨个巡视之后立遗嘱。
后来认识了程远风,打趣着对他说,我死前,要写休书,准你再嫁。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直接把我推倒,咯吱我的痒痒肉让我承认他才是夫。
大概时光再倒流一百次,我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的自己,也不过想再见他一面而已。
不需要走到面前,也不需要有什么交流,只要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悄悄地,悄悄地看上那么一眼,就已经很足够了。
我侧了侧身子,头斜着靠在摇椅上,按住胃部的手缓缓松开。
然后。
我就死了。”
——樱桃《我快死了》。
2015.11.8.栀隐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