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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贝利亚宣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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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天平是不断摆动的天平。
——————贝利亚
从某种角度来说,贵兰的存在并非全无价值,她是另一类型的女性,除了美貌,甚至维提克也承认她和尤安鲜少共同之处。尤安在压抑的环境中被老人以保守的方式养育长大,很早便了解世情冷酷,懂得以现实的态度思虑未来,加上修格不懈地教育,虽然成果并不算理想,但至少在他死前将谨慎处事的观点灌输给她,令她更加收敛年轻的心性,凡事以能平安度过为追求,此种追求的具体表现则是她和社交界冷淡的联系,修格去世后,若非遇到维提克坚持要她出场的场合,她基本不涉足任何活动。她几乎算是淡漠的态度在宫廷中并不讨好,却也很少树敌。至于她一直保持的有规律的生活方式,既对保持她罕有的美貌有利,也间接地令维提克过起对皇帝来说太过节制的生活。
贵兰部分填补了尤安造成的空缺,她有年轻的热情,与身份相应的野心,以及往往是欠缺思考的行动力。她只接受过适是而非的教育,和尤安交恶后身边又乏人管束,但对人性的了解——尤其是坏的那部分——很充分,这一点令她有足够忧患意识,不至犯下大错。她快速习惯新身份带来的变化,当她确定无论人们内心有多鄙视她,也不会当面侮辱她的时候,她开始通宵跳舞,几乎是放纵地投身各种社交活动,这些尚不至受恶评,因为大多数夫人过得正是这样的生活。她开始受到欢迎,因为她在陪伴皇帝参加舞会的记录上有绝对优势,虽然维提克通常会在午夜前离开,但人们仍前仆后继跑来请她帮忙制造结交皇帝的机会。此外她是美人,美貌通常情况下总是上好的利器,男人们为她的笑容放软了身姿,而女人们,虽然对美人充满嫉妒,但考虑到她的身份,相对于那些自由的女人来说又是多么安全的存在啊。大多数人都说她是一个亲切的美丽女人,不过没有人认为她会取代尤安,即使她自己对此也有踏实的认识,她时常说自己微不足道,自己的美丽和尤安相比只是有时效的东西。然而她仍然是受欢迎的舞会参与者,很多次代替尤安在公众场合扮演“皇帝女伴”的角色。
人们几乎恶意地等着看皇帝与这两个女人同时出现的场合,她们若能撕下虚伪的面具当然最好,那将十分精彩,足够持续话题到下一年。即便她们保持理性,不当众杀死对方,人们仍然可以将活生生的比较机会当作宝贵记忆收藏,对于男人们来说,两个美人比一个美人好。尤安没给他们机会,实际上是不给贵兰机会,她看到贵兰热衷表演的本性,那些取悦大众的可笑表现乃是她最深恶痛绝的,她不认为出卖个人隐私以扩大存在感是多么有趣的事,但也无意改变贵兰,她必须负责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的态度让维提克省心,也得到明华夫伯爵的赞同。
维提克皇帝的两个心腹大臣,首相侯爵与明华夫伯爵仍然站在尤安一边,正如修格所预料那样,他们是坚不可摧的助力,是这世上难以替代的宝石基座,得到他们的支持,远比社交界欢迎更有意义。那两位拥有的巨大影响力就像是有生命的风向标,什么也不需要做和说便清楚表明了尤安的存在价值。他们都不热衷加强尤安与贵兰的关系,和明华夫伯爵将贵兰设定为敌人相比,首相侯爵根本漠视贵兰的存在,或许对于这个经历丰富的人来说,一个居然需要情敌恳求才能在宫中得到一处栖身之所的女人根本算不上皇帝的爱人,她之所以存在,与其说是因为皇帝的感情和欲望,还不如说是为了某种此刻还没有公开的计划,至于那计划是什么,将会如何,虽然他默默揣测,却不会蠢到努力发掘。不过他稍微对尤安透露了一点点自己的看法,这是他们微妙的相处之道。首相侯爵对尤安始终彬彬有礼,但谈不上亲密,更没有半公开行贿的行为,他也不说教,只是在关键之处提示她。
尤安要自己更自然些对待贵兰的存在,结果是表现得很冷淡,贵兰过了差不多一年才有勇气请求和她见面,她本该装作无事地与之相见,事到临头却又感到懒于应付,她临时决定去拜访明华夫伯爵,等到出宫后才想到这是修格去世后她首次去拜访一位男性单身贵族。下意识地将明华夫伯爵当作友人,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尤安真是讨厌自己的性格,明知道被利用却因为依赖感而无法厌恶对方。幸而明华夫伯爵善于待客,那是一次愉快的拜访,甚至与赞特一道用餐也变得很自然了。
“既然无法面对,那就放弃吧。”赞特说住在明华夫家里比较省钱省事,所以工作条款上特别要求这一点,看到尤安他并不吃惊,有礼的样子挑不出一点毛病,那一瞬间俨然是天生的绅士,尤安不得不佩服他适应的能力。只是到了餐后较为放松的谈话时间,他又说了僭越的话。“不然至少老实说出感想,装好孩子可不像你。”
明华夫伯爵对赞特的发言皱眉,“确实需要有所突破。”然而他还是稳健的投资者,“不过在我而言维持现状也不错。”
尤安看着他们二位,思索,微笑,各人都有弱点,“二位不妨也接受官职,真正成为宫廷的一员吧?”
明华夫哈哈大笑,接着说自己若接受正式官职,会被家族除名,因为家族不要不能以金钱积累更多财富的人,而如今他也舍不得放开好似赞特这样优秀的人才。他赞美尤安能自由运用力量了,而那智慧若更广大,将令她的生活更丰富。
尤安回应说忍耐也是一种人生经历,增加经历便能得到各种经验,由此可令回忆丰富,无论是忍受背叛者,还是忍受官僚体制,本质上都一样有趣,既然她可以,大家应该都可以,至于说智慧和力量,她还未能了解那么不具现实感的东西。
于是明华夫带尤安参观家族宝库,他说那些财宝就是智慧和力量的具象,他的家族并非贵族,比起名誉和血统,更看重现实的财富,也看更重能获得财富的力量。他率性地抓起重叠在一起的白金送她,以一种少见的狂热对她说,他相信她能站在最高位置,如今的贵兰和皇妃都无法阻拦她向上的步伐,若是她能响应他的期望,他愿搬空家族的宝山帮她。尤安看了着广大宝库中那些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的角落,在这个填满了各种欲望的压抑空间,在仿佛沉睡着的毫无生命的财宝之中,明华夫也好,赞特也好,都像是很快会被吞没的遇难者。
尤安没有拒绝明华夫,但也很难响应他的野心,短短十天之后,她和贵兰奇妙地恢复了关系。
那一天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晴朗秋日,帝都略有凉意,但在阳光下又有些闷热,尤安不认为那是举办露天婚礼的恰当日子,不过对于喜好排场的柯里安亲王来说,能够举办这样盛大的宴会,就算是发生地震或是飓风又有什么关系呢?亲王在这天嫁出第三个女儿,小郡主只有十七岁,因为据说得到足够奢侈生活至七十岁的嫁妆,所以显得十分快乐。新郎只是微不足道的贵族之子,甚至不能因这婚姻得到皇族身份,他太过年轻而看不到自己未来悲惨的生活,不过也许对于这种无法负担皇族生活方式的人来说,能够不用支付豪华婚礼的花费已经要偷笑了吧。为着亲王的面子,维提克皇帝带着贵兰出席,同样因为亲王的恳求,尤安在最后一分钟答应以“巴特里雷夫人”的身份参加婚礼。用一万八千朵紫色洋兰装饰的会场看来有些低俗,对两个传说中女人同时出场议论不休的客人更是非常没水准,然而尤安第一次享受自由的寡妇身份却充满惊喜,明华夫伯爵、唯可亲王、赞特、甚至首相侯爵,单纯好奇与并不单纯是好奇的男人像潮水般一波波涌到尤安身边,以至那几位自诩该尽保护义务的绅士不得不轮流和她跳舞,以免她被人群湮没。在休息的片刻,尤安和首相侯爵夫人在一起,她虽已接近临盆,但因是第二胎,看来很是沉着,她受到丈夫影响,自认对尤安有保护义务,免不了提醒尤安在没有男伴的情况下至少该带个高级女官。
这时候维提克突然出现,向尤安邀舞,她无法拒绝,只能勉强配合他,却很厌恶面对他无声的怒气,一曲结束,他似乎想抓她到一边说话,但那阳光下的露天婚礼中没有太多可遮蔽众人视线之处,再说她也不以为会没人注意到他们一起离开。有一半人在偷看他们,另一半人则在观察贵兰,他们渴望的八卦场面没有出现。尤安看到了叶尔金,跑去和他跳下一曲,再下一曲,她又回到皇帝身边,这次他终于肯屈尊同她说话了。
“你不该独自跑来参加婚礼,不该没有带随从,不该和那么些人跳舞……”
尤安微笑,“最不该拒绝了陛下,却答应亲王的邀请。”
“是啊,朕不能忍受在他之下。”维提克也笑了,他原谅尤安这一次自由行动,“但我不可能是每场婚礼、葬礼的主角。”
“正是如此,我的陛下。”尤安从头至尾不曾看贵兰一眼,却能感到她始终看着自己,也许贵兰比想象中更在乎维提克,想到这一点,之前所有的喜悦都化为烟尘。
夜色降临,人们继续在亲王别所的草地上玩乐,暮色是最好的气氛渲染剂,连歌唱也因之变得朦胧,在微微寒意中产生融化般的奇妙感觉,尤安厌倦了每次每次都注意那些在树丛中办事的傻瓜,她慢慢走去首相侯爵夫人身边,闪耀着母性光辉的侯爵夫人此刻也显露倦意,但仍抱着惊人的好奇等待午夜前另一次庆祝高潮,她用小女孩似的快乐语气说很渴望看有七种颜色的焰火升天,此刻首相侯爵走来为她加一件斗篷,他对两个女人点头微笑,并不打断妻子的说话,当他默默离开,夫人突然拉他回来吻他一次,那画面令尤安深有所感,他们即便不相爱,却建立了家人般的感情,尤安不想羡慕任何人,但那一刻她多希望修格还活着。
第一枚焰火冲上天空开出金紫色的百合花,然后是血红的海棠,第三枚发出号角声,人群随之欢呼,而在尤安身边的侯爵夫人突然抓住尤安的手。尤安看到她在流汗,然后是很细小的呻吟声,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但那不可能真的发生。
“夫人……要我去通知侯爵大人吗?”尤安自己也流汗了。
“吉安,我的名字。”侯爵夫人深呼吸,脸色苍白,眼神和泪水一样比焰火更明亮,“我不想破坏婚礼,求求你。”
尤安发誓自己一定是疯了才敢在那时顺从侯爵夫人,带她找个没人的干净地方生孩子,但她确实那样做了,她搀扶着即将分娩的吉安,走了好似一千里那么长,突然间她回头,看到身后路面上的点点血迹,那一瞬间她浑身都冷了,她吓得忘了哭,只感叹女人竟然可以经历这种事而不死,她再也走不动,反需要侯爵夫人引领。虽然夫人看来很勇猛,但在阵痛稍缓的片刻,却不断说不想在露天生产,因此尤安确定她们两个都疯了,而生产果然是件超级恐怖的事。
最后她们居然顺利到达门厅,仆人们都去看焰火了,她们走进看来最似休息室的一间屋子,侯爵夫人还没有坐下来便失声痛哭,原来她不要在太宽大的屋子里生产,她说大屋子令人感觉不安全,仿佛下一秒钟就可能有很多人闯进来。尤安混乱地赞成她的说法,愚蠢地随她继续在房子里冒险。每间屋子都有令人不满的地方,当侯爵夫人终于说出不想弄脏别人家地毯这种理由的时候,尤安才发现真正令夫人恐惧的应该是生产本身,她打开最近的一道门,将侯爵夫人安置在一处最隐蔽的角落,然后她看到更多血,多得令人窒息的血,所以她忍耐着不发出声音,否则一切真像是杀人现场。
渐渐地侯爵夫人平静了些,“谢谢你,巴特里雷夫人。”
“尤安,我的名字。”尤安想不到接下去该做什么,深呼吸,深呼吸,可是她更想尖叫,“我们会很顺利,毕竟这是两个女人,第二次分娩,对,该是个男孩。”
尤安开始胡言乱语了,侯爵夫人可能没察觉,或者不忍提醒她,对一个嫁给年长自己三十几岁的丈夫的年轻寡妇来说,不,实际是对任何毫无经验的女人来说,分娩确实是恐怖的事。因此另一个人也没指出这一点,或者,她也紧张得胡言乱语。
“我找了人,东西都好了,但是,那个……只有我,可以帮忙吗?”
提问的是贵兰,那女性化的甜美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在那件事之后,尤安从未想过自己会觉得贵兰好似救星,但此刻她正是,尤安忍耐着不要哭着去抱她,只是伸手帮忙接过她找来的各种用品。
贵兰带来了毯子、毛巾、棉布、盆、水、灯和刀子,但真正起作用的却是叶尔金,尽管他说怕之后被首相侯爵怨恨,所以无论如何不能亲自动手帮忙接生,但他可以提供指导并且在最短时间帮忙求救。他用轻快的语气说话,恐惧的气氛随之消散,虽然尤安感到因为一个男人的存在而减轻对分娩的恐惧实在很可笑,然而侯爵夫人却在阵痛的间隙表示不想惊动其他人,她只需要他们就够了,这句信任的话让尤安泪流满面,她实在不想看孩子出生那血淋淋的瞬间啊。
此刻贵兰表现得非常勇敢,她承担大部分工作,另一部分则交给侯爵夫人自己,尤安基本只能勉强和门外的叶尔金交谈,他说了很多细节,甚至包括贵兰是如何一直注意着她,当确定她们一去不归,又是怎么焦急地独自寻人,尤安再次混乱地充满感动,她眼泪汪汪地看着贵兰,就在这时午夜的钟声敲响,她从未被这样惊吓过,而在同时,侯爵夫人发出尖锐的惨叫,孩子滑过贵兰的手,一路落到尤安手里。
她们两个互相支持着为新生儿洗完澡,然后和孩子的母亲一起抱着孩子大哭,直到侯爵夫人最初的激动过去,对她们微笑,她们松开手臂、停下来、慢慢分开,感到不好意思,天知道她们竟然会再拥抱、亲吻对方!
“我很感谢……”贵兰仍有些混乱。
“是我该谢谢你,贵兰。”尤安真得如此说了,她看到自己和贵兰身上的血污,突然又忍不住大笑,今夜维提克注定要独眠了。
“可以通知侯爵大人了,叶尔金。”
然后这对表姐妹便如同玩累了的孩子般手牵着手,依偎在一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