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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一阵突然的脚步声把我带回现实,我打了个哆嗦,瞟了一眼戴在食指上有些松框的戒指,红宝石在昏暗的船舱里闪出幽亮的光,占卜师黑亮狭长的眼睛在脑中闪过,‘愿真主赐福于你!’从目前的处境看,我是否可以说自己已经得到了真主的赐福?
      推门进来的是个年轻水手,穿着白色水手服,袖筒和裤腿依照阿拉伯服饰风格设计得很宽大,腰身却束得很紧,以保证行动起来不受影响。他沉着脸拎个食盒到我面前,我打开盒盖,一股馊米饭味儿扑鼻而来,我险些呕出来,又是这个东西,一连十几天我吃了吐,吐了吃,现在即使肚里没东西,闻到这个气味也要干呕。
      “我吃不下。”
      他皱起眉,我想起他听不懂我说的话,站起身,指着食盒冲他摆手,才晃了两下却把戒指甩了出去。他一伸手接住,扭身借着门口的光看了又看,嘴里嘟囔了一句,转身就朝外走。
      “哎!那是我的戒指。”我想抓住他的袖口却扑了个空。他回头白了我一眼,大步往外走,还哐当一声撞上门。我一脚踢翻食盒,紧跟着追出去。一路追到甲板上,我气喘吁吁的揪住他。他回头朝我骂了一句,我一手揪着他,一手在他面前摊开。
      “还我!”
      他不耐烦的推我一把,十几天没吃东西的身体就像摇摇欲坠的枯叶,即便他没使多大力气,我还是结结实实仰面摔在甲板上,碰撞产生的眩晕几乎令我虚脱。
      “无耻的强盗!”我捂着头大骂。甲板上的水手开始朝这边围拢,一个黑影遮住了我头顶的烈日。我缓缓仰起头,直射的阳光令身后之人显得更加高大,质地精良的白色衣袍,绣了金色花边儿的靴口袖口,缀满宝石的腰带,别在腰间的银色弯刀——精致的配饰显示了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我猜他应该是——
      “苏莱曼!”赫尔的声音证实了我的猜想,身后这位正是——苏莱曼.本.安拉迪——马吉德号的船长——把我比作非洲梭鱼的人。
      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鼻梁高耸如刀削般挺直,眉骨饱满,眼窝低洼,一双褐色眼睛又大又亮,细看过去又隐隐透出水蓝色。和所有船员不同,他没用头巾包裹头发,而是松散着用金饰束住,随意甩在一侧。
      褐色眼睛此时透着严厉,他低声问了一句,周围的人都朝抢了我戒指的人看。
      “他抢了我的戒指!”我连忙大声申诉。
      他扫视了我,嘴里说了句什么,那水手立刻变了脸色,犹豫着从口袋里掏出戒指递给他,他放在手里捻看。
      “那戒指是我的。”我说。
      “是的,我可以作证。”赫尔在一边说。
      他的拇指在指环上摩挲几下,把戒指递给我。
      “小姐,收好自己的东西。”他用英语对我说。
      “谢谢。”我点头,将戒指戴回到食指上。
      他回身朝那水手斥了几句,水手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软了声音哀求,他转过身子背了手,马上有两个船员上前将水手拖走。不一会儿,主桅杆后就传出鞭打和哀号声。
      我没料到他会严惩:“安拉迪船长。反正戒指已经找回来了,就请放过那个水手吧。不必为了我而……”赫尔对我挤了挤眼,示意我闭嘴。
      他转过身,一双眼睛俯视着我:“小姐,我恐怕您误会了,我惩罚他不是因为您,而是因为他犯了盗窃的过错。”
      “呃……”我被他噎住,“那么好吧,随您的便。我只是不希望他因此而记恨我。”
      “这您大可放心,他不会有机会记恨您。再过大约十日,马吉德号会在索法拉靠岸补给,到时您就可以离开了。”
      “您……您预备在索法拉丢下我?”我吃惊得睁圆了眼睛,十几天的昏睡和呕吐使我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考虑以后的事情,至少眼下我还不想这么快离开这条船。
      “请不要用这样严厉的措辞。小姐,事实上您是我的水手从海里打捞上来的。真主教导我们救助落难的人,我遵从他的旨意将您带到陆地上,这便是我所能施与您的最大的帮助了。”
      我轻咳了一声,赫尔在一边不动生色的看着。
      “安拉迪船长,我并非一无所长,我掌握了一些技能,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为您工作,以此答谢您慷慨施与的救命之恩。”
      他摇头:“抱歉,小姐,倘若您是男性,我或许可以考虑,但您偏偏是位女士,船上没有适合女士做的活,况且阿拉伯船队中是从来没有女性的。”
      “为什么?”我问。
      他调转视线看向海面,晒在头顶上的太阳已经开始偏西,顿了顿,他说:“女人会为船队带来厄运。”
      我笑出声来:“这怎么可能。船长,我在马吉德号十多天,为您带来厄运了吗?”
      “是的,小姐。”他阴沉了脸,“您来的第一天,马吉德号就遭遇了风暴。”
      “朱,我突然想起来,我房间里有一罐燕麦饼干,你不是一直吃不下东西吗,跟我去尝尝,这饼干味道很好。”赫尔突然岔开话题,拉着我就要走。
      “赫尔——”我扭动手臂企图挣脱他,他朝我递个眼色,“走吧,朱。”
      “他居然把遭遇风暴的事情赖到我头上!”赫尔拽着我走过主桅杆时我大声说,受了鞭刑的水手此时已遍体鳞伤,两个海员正将他吊离地面绑在桅杆上,“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冷酷而不讲情理的人!”
      “在海上船长就是国王,他有权决定是否将一个犯错的水手扔进海里。相信我,朱,这惩罚对他而言是很轻的,而女人会带来厄运的传言也确实在各地流传并被大多数航海者认同。当初发现你时他既使盒上盖子把你丢回海里,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所以你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真是一个野蛮、毫无人性的世界。与表达对安拉迪船长的不满相比,此时我更担心自己未来的处境:“恐怕这个奇迹很快就要终结,你也听到他要把我丢在索法拉。在东非的烈日下,我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几天。”
      “别这么悲观,朱,一切都会好的。”他回头朝我咧嘴笑笑。
      “赫尔,尽管在我警告之后,你已经连续三次使用‘朱’这个称呼,我还是愿意把你称作正直的英国绅士。”
      “啊,抱歉。我很荣幸被您称作绅士。”恭谨的话语自他嘴里说出变了味道,此时我们已经走进船舱,在低矮漆黑的走道里穿行。
      “一位真正的绅士是不会见死不救的,是吧,赫尔。”
      他没吭声,一路领我到了货仓——由于来路不明,我没有得到足够好的照顾,只被安排在货仓一角。
      他替我推开门,我卡在门和他之间,盯着他在黑暗中闪亮的眼睛:“我要留在马吉德号,你会帮我的吧,赫尔?”
      他的眼睛弯成半月形:“看来被你赞美不是一件好事。”他在腰间摸索一阵,把一个小布包递到手里,“这是燕麦饼干,你已经连吐了十天,如果再不吃点东西,我敢保证你刚才的忧虑都是白费力气。”
      “你到底是帮还是不帮?”在我问话的同时,他已经替我关上了门。我又对着门喊了两声,他显然已走远或者根本不想回答。我只好泄气的坐回到角落里,之前气愤中踢翻的食盒发出令人作呕的馊臭气味,我忍着恶心把撒出的饭收拾好,以最快速度将食盒放到门外。整理好这一切后,我连连喘气,头开始一阵阵晕眩。赫尔的话或许是正确的,再不吃东西我怕就熬不到索法拉了。比起馊饭,嚼在嘴里像木头渣一样的燕麦饼干可算是美味,我狼吞虎咽的吃完,在颠簸摇晃的船舱里躺平,昏昏欲睡之际心里有了点安慰,这下至少不会被饿死了。
      我在深夜里醒来,在海浪拍打船板的水声中听到‘吱吱’的声响,扭头看向声源,地板正中聚了一群老鼠,正在舔食地上未收拾干净的馊饭。我下意识的跳起缩到一旁,但随即发现它们对那些馊饭的兴趣显然比对我这个活人的兴趣更大,心里就不再害怕,跺了脚驱散了它们。仓库左侧有一个倾斜的天窗,我爬上两个货箱,用力支起窗棱,清新的海风扑面而入,一片银光洒进船舱。我掂起脚尖眺望,甲板上安静无人,于是跳下货箱,拎起角落里的梭形水罐,小心的离开货仓,走上甲板。
      甲板上海风更强,我捏紧领口,宽大的袖筒和裤脚都在风中鼓起,我的那条粉色连衣裙早已破烂,现在身上穿得是和其他水手一样的白衣白裤。我把水罐抱在胸前,在晃动的甲板上努力保持平衡,绕过船楼,来到主桅杆下。受罚的水手被绑在离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耷拉着头,周身布满黝黑的伤口,我用一只手抱着水罐,另一只手开始顺着桅杆上的软梯向上爬,这活动耗去了我大量气力,还令我心惊胆颤,但好在他被绑得不高,我还算顺利的爬到他身边。
      “喂!”我拍拍他的肩,他毫无反应,我又去拍他的脸,脸颊僵硬而冰冷。可怜的人,难道已经死了?我有些害怕,正想爬下去,他却忽然动了一下。
      “喂,你还活着,太好了。”他缓缓抬起了头,睁开眼睛朝我看,眼神很迷茫,大概没有认出我来。
      “喝点水吧,你一定渴了。”我自顾自的说着,把水罐抬到他嘴边。他抿了一口,没有拒绝,慢慢饮下,我倾斜了水罐,开始一点点喂他。
      周围的寂静被身下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你这样对他,他也不会感激你!”我稍微一颤,水罐脱手而落。安拉迪船长伸手稳稳接住。我松了口气,小心的爬下软梯,在脚尖接触地面的一刻,我说:“我不需要他的感激,我只是不希望他死在这里。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不是吗?”
      “他不会就这样死去,您未免把我的水手想得太弱了。”他朝身后摆摆手,两个船员爬上桅杆将受刑的水手解开,拖带了下去。
      “安拉迪船长,如果我刚刚的举动妨碍了您对手下的处罚,我向您道歉。”我想到赫尔说的,在海上船长就是国王。
      “不,您并没妨碍到我。”他把水罐递给我。
      “我很尊敬您,船长。但是我还是得说,您把遇到风暴归结到我身上,这不太公平。”
      他开始朝船头走:“那怎么样才算公平。”
      “您可以把我留在船上,用时间来证明我不会为商船带来灾难。”
      “如你所说,我是个商人,这提议对我毫无益处,我拒绝。”他的态度很坚决。
      我上前一步:“那么就请您给我时间,让我证明自己的价值。”我摘下一直挂在胸前的微型望远镜,醒来时发现它还在胸前时,我多少惊讶了一番,“在做决定前,请您看看这个,为了表示诚意,我愿意把它送给您。”
      他看了我一样,接到手里,走到船首,我向他简单介绍了调焦的方法,他举在眼前向远处望。我注意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再次看向我时,蓝褐色的眼底里有了一丝惊讶:“你从哪里来?”
      我抬手指向左侧的海面:“东方,世界的最东端。”
      他顺着我的指向:“东方……丝绸之国?”
      “是的,我的家乡盛产丝绸和瓷器。”我说。他把望远镜握在掌心,凝视着东方,不说话了。我走到船舷旁,探了身子朝外看。大鹫像耸立在船首,随船身的摆动而轻轻晃着,在朦胧的月光下,高高扬起的双翼竟然像活了一样,振翅欲飞,仿佛这一秒还在浪尖,下一秒就会离开帆船,直上云霄。这画面令我感到震撼,我久久没有出声。若不是身处尴尬、离奇的境地,这绝对称得上是一次奇妙之旅。
      “安拉迪船长,我收回探在船舷外的身体,对着他站得笔直的侧面说,“我遇到海难之前曾遇到一位阿拉伯占卜师,他给我了这枚戒指,同时告诉我真主会庇护我远离灾厄。我不信教,从未膜拜过神明,但您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是否愿意对我这个曾蒙受真主照惠的人,给予多一点点的帮助?”
      我尽量使这段冗长的话说得流利,说完后就默默观察他。他卷曲的头发被风吹散,比白天多了几分不羁,面孔如象牙般光洁,轮廓又如峭壁般硬朗。他扭头看向我,不近人情的眼中此时有了点暖意。
      “你叫朱?”
      我想到赫尔对我的称呼:“我姓朱,名叫子璇。”
      “子璇。”他的发音极不标准,但我心里还是很高兴,这意外的会晤,似乎对我很有利。他对我的印象显然已有改观,我有信心在接下来的十天内把这种改观演变为好感,那么到索法拉时,希望我可以和这位冷酷的阿拉伯船长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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