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3、第六十八章 ...
-
第六十八章流光堪铭
柳画桥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已是五日之后。这五日里,她只模模糊糊的知道有人为她上药、施针、喂水。大脑里一片混沌,时而毫无意识,时而陷在困顿的梦中。
在最后一个梦里,她穿戴着凤冠霞帔,蒙着盖头,坐着一乘四人暖轿。轿子晃晃悠悠,路途似乎十分漫长,她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何处,只是感到莫名的悲伤。下一个片段里她便身处一处富丽堂皇的地方,鸳帐轻缓,绣床华贵,暖炉里香烟袅袅,一个身着喜服的男人撩起她的盖头。柳画桥瞪大了眼睛努力想看清那人的面貌,却是一团模糊,最后连人与场景都渐渐散去,再没有了后文。
睁开眼睛,面前的人,是张顺。
他见她醒来,一时激动地不知所措起来。
柳画桥只觉得浑身酸痛,轻轻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终于醒过来了……”张顺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是压抑了激动的心情。
那日安道全对他说如果第二天柳画桥不能醒来那就准备后事。张顺去寻安道全,却被方腊的人带走,回来的时候安道全已为柳画桥施针。可是第二日清晨,柳画桥却仍旧双目紧闭,未曾醒来。张顺见柳画桥仍有呼吸,便恳求安道全继续救治,安道全拗不过他,只得死马当活马医,继续医治。张顺每日里细心照顾,一个大老爷们却将服侍人的事情做了个遍,忙碌着不肯停歇。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中有多绝望:他爱的女子就在眼前,可是他却无力将她从鬼门关前拉回自己的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与自己生死永隔,不复相见。
然而今天,她居然醒了。
柳画桥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胸前的伤口却是一阵阵疼痛,使不上力气。
张顺忙道:“你莫妄动,伤口只是刚刚长上,若再裂开,后果堪忧。”
柳画桥轻声道:“躺的似乎久了,浑身难受的。”
张顺看看她,伸手轻轻地扶起她,又拿了软垫垫在她身后,让她慢慢坐起来,又拿了水给她喝。
柳画桥喝了水,瞅着他,叹了口气,“哥哥对我的恩情,我不知如何能还了。”
张顺忽然想起那夜她梦中喊着宋江的名字,心中一阵落寞,道:“是我甘愿的,不必相还。”沉默了半晌,又道:“倒是这些日子与姑娘同吃同住,辱了姑娘清白……若是姑娘……张顺愿意从此负起照顾姑娘的责任。”
柳画桥望着张顺带着些期盼的目光,并不躲闪,缓缓道:“柳画桥既上了梁山,便已抛却了男女之别,愿与诸位哥哥以手足相论。此番更是事有特殊,张顺哥哥不必太过介意。哥哥对画桥的恩情,画桥来日定当相报。”
柳画桥轻声细语,张顺却觉得字字如雷,被轰地口不能言。半晌才低头道:“是张顺小觑了姑娘的胸怀。姑娘再休言报恩之事,既以手足相论,此言便是生分了。”
“哥哥以后唤我小桥吧,不要姑娘姑娘的,不是更生分?”柳画桥道。
@
安道全听说柳画桥醒了,大为惊奇,急忙前来诊视,发现她果真脉象趋于平稳,教弟子又另抓了药去熬。柳画桥喝了药,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安道全与张顺退出房间。张顺忽然想起一桩事情,便问道:“兄长观小桥的脉象,可有其他异常?”
安道全看了张顺一眼,道:“哎呀呀,她中毒很久了,但一时半刻不致丧命。”
“此毒可有解?”张顺急忙问道。
安道全点了点头,道:“哎呀呀,这世上可少有我安神医难解之症。不过要解此毒还需从长计议,因着解毒需要一味药引,世间少见。”
“却是何物?”
“南海的蓝珊瑚磨成粉末,调以无根之水,以此为引,再服下我的药方,药到毒解。”安道全道,“这南海的蓝珊瑚是只有那皇宫之中才有的宝贝哟,不过听说前年皇上将这株蓝珊瑚送给了沧州横海郡的柴大官人。”
“既然有解,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弄来。”张顺道,“何况一个小小的什么柴大官人。”
安道全一笑:“哎呀呀,时候不早了,贤弟好好照料柳姑娘,我去寻巧奴儿去啦。”说罢转身离去。
张顺见柳画桥醒来,又闻她中的毒有解药,心中的抑郁之情稍稍散去一些,这些日子绷紧的神经松快了一点儿,顿觉无比困倦。又看了一回柳画桥,见她安然入睡,便自己也回房去睡了。
夜深人静,一钩新月天如水。柳画桥房间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又迅速地关上。一个黑影来到她的床前,久久地凝视着她安静的睡容,轻声道:“你……终于醒了啊。雯儿,虽然你已不再是你,我却……终究不能放下……”
来人从衣袋中摸出一颗药丸,放入桌上的水壶中,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柳画桥醒来之后竟是恢复的十分迅速。安道全第三日日常诊脉后,沉默了半刻,道:“哎呀呀,柳姑娘,你可有在我给你所开药方之外再服食其他的药物?”
柳画桥摇了摇头:“未有。”
“怪哉!怪哉!”安道全晃着脑袋道,“姑娘这几日恢复得极为迅速,应是有上乘大补之药物助力所致啊。”
“画桥未曾服食其他的药物。”柳画桥道。这几日她也微微有所察觉,只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她甚至能感觉到伤口处细胞更新的活力。只以为是安道全的医术高明至斯,今日听了安道全的疑惑,方才奇异起来。
“哎呀呀,罢了,反正对柳姑娘也不是什么坏事。”安道全转向张顺道,“这样下去,柳姑娘再将养些日子你们便可启程回去了。你们回去我便也重新清净清净了。”
“兄长可曾考虑小弟所说投奔梁山之事?”张顺见安道全要走,站起身来道。
“哎呀呀,兄弟,我在这里,医馆、徒弟、相好的,应有尽有,还在圣公那里挂着个‘太医’的名号,做什么要跟着你去那北方做山贼?不去、不去。”安道全摆摆手,“巧奴儿也定不会同意!”说罢扬长而去。
“张顺哥哥。”柳画桥唤道。
张顺回到她身边。“张顺哥哥,可否给我讲讲你与安神医过往之事?”
张顺见她精神不错,不忍搏了她的兴致,便拿了椅子在她床边坐下,道:“其实也没什么。当年年少总想闯荡江湖做出一番事业来,来到江南凑巧识得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便义结金兰。安道全年岁最长,便为大哥;我是二弟,慕家兄妹是三弟和四妹妹。机缘巧合我们一同投奔了方腊。四妹还嫁给了方腊为妾。”
“原来却是方腊。”柳画桥道。她没想到张顺竟然与方腊有旧。那日浔阳江畔琵琶亭上二人分明就是对面不相识的样子。便道:“那后来想是有所不快了。”
张顺望着柳画桥,道:“是啊。方腊意图篡谋教主之位,三弟便被他丢出去做了人质,惨死在前任教主的手下。我心中难以原谅,便离开了摩尼教。可是兄长放心不下四妹硬要留下来,我无法劝动,只得一人离去。后来听说,四妹在三弟死后忧郁成疾,兄长用尽一切办法也不见效,不久也死去了。”
“啊,这……画桥勾起哥哥的伤心事了……”
“事已过去,不妨。只是我想不明白。”张顺道,“兄长挚爱因方腊而死,为何兄长至今却无恨意,仍为方腊效命?”
柳画桥道:“恕画桥直言,此事过去已有数年,凡尘往事,过眼云烟。或者安神医早已抛却红尘旧怨罢。”
张顺摇头道:“不。那日我去天香楼寻他,他那个相好的唤作李巧奴的,竟是样貌与四妹并无二致。若兄长忘了四妹,为何要寻这样一个姑娘?”
柳画桥暗想,若是依了水浒传里的剧情,安道全是一百单八将之一,必然是上了梁山的,水浒传里说张顺杀了李巧奴,安道全害怕摊了官司,只得随了张顺回山。可是这里却又牵扯进了方腊的事情,李巧奴又与他们的结拜姐妹相貌相仿,张顺下得了杀手么?况且,单单杀了李巧奴能够事如所愿么?不论如何,她得试试。梁山上日后四处征战,怎能少了这样的神医?
张顺见柳画桥默然不语,道:“我这几日再劝劝兄长,若他执意不肯,小桥身子好了你我便一同回程吧。”
柳画桥点点头道:“正是。青楼女子,便是样貌再像了故人,也终不是故人。安神医当真温柔念旧,想必此间羁绊便是这个女子了吧。”
张顺照顾柳画桥又躺下休息。柳画桥躺着,思绪却转的飞快,她方才与张顺将话说的那么明了,不知他会不会明白她的意思,对李巧奴下得了手。
又想到梁山那边,不知祝家庄可破?不知宋公明此刻在梁山之上可有念过自己?想着想着,思绪渐渐模糊了,睡了过去。朦胧中她觉得好像有个人进了她的房间,立在她的床前,温柔地注视着她良久。她想要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人,问问这个人他是谁,可是却像是被魇住了,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直到那人走了,才不知不觉熟睡过去。
@
张顺出了安道全家,这回很快找到了天香楼。老鸨见了银子早忘了他是上次引来闹事的人的客人,忙唤了两个姑娘陪着。张顺在安道全隔壁的房间要了酒菜,跟这两个分别叫做月季和铃铃的姑娘调笑了一阵,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极漂亮的头牌姑娘唤作李巧奴的,不知怎样?”
“哎呀,爷,你真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那李巧奴还能怎样,不就是跟我们一样的女人吗?”月季一边往张顺怀里蹭,一边撒娇道,“不过她有安大爷那样日日里来的常客,自是比我们过的安逸。”
“这个客人天天来,那她不是没有了别的客人?”张顺装作不在意地问道。
“谁说的!”铃铃贴上来道,“那小贱人夜里将安大爷灌醉了以后,也去会那几个水鬼呢。”
“水鬼?”张顺不解。
“就是摩尼教的成督总管那帮人啊,混的可熟了。安大爷好几次想给那小贱人赎身她都不肯,想是留恋着那几个呢。”月季说道。
原来如此。难怪上次成贵一下就找到这里来抓人。原来这李巧奴却是个通风报信的。若此事为真,这李巧奴的来历便大有可琢磨之处了,恐怕就是方腊留住安道全的手段了吧。
张顺想安道全不肯随他弃方腊而上梁山,多半是因着李巧奴的缘由,他原本想劝说安道全带着李巧奴一同走,可是没想到今日却打探到如此的消息。虽然容貌相似,可你李巧奴哪里有半分四妹的品性?张顺想到柳画桥的话,“青楼女子,便是样貌再像了故人,也终不是故人。”暗自点了点头,心道既然来了,便将此事坐实。若这两个姑娘说的是真的,那么便休怪自己不客气了。
张顺假装喝多了昏睡过去,两个姑娘把他扶上床便走了。张顺一直细听着隔壁的动静。果真到了后半夜听见了轻轻的叩窗之声,接着是开窗又关窗的声音,后窗的水声。张顺起身轻轻打开自己的窗户,看见窗外一条带蓬的船正在慢慢驶开去。张顺脱了衣服,悄无声息地如同一条泥鳅般滑入水中,向那条船潜过去。
离得近了,渐渐能听见船上的声音。
只听一个男人道:“巧奴,真是委屈你了,日日里陪一个呆子!来,让爷好好疼疼你。”
“哎哟,你真坏,还不是你为了讨好你们教主才把我献出去的?现在来装什么好人?”一个女声道。
接着是不堪入耳的嬉闹之声。
张顺听得出,那男人正是成贵。他没有轻举妄动,只是默默又潜了回去,从窗户进了安道全的房间。一进房间,张顺不禁大吃一惊。
他本以为安道全定是已被李巧奴灌醉呼呼大睡不省人事,没料到安道全却端端正正坐在床边。
“兄长,你……”
安道全看到从窗户进来的张顺显然也吃了一惊,接着叹了口气,道:“哎呀,你看到了。”
张顺走到他近前,道:“兄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回来的那天,”安道全在黑暗中说道,“我想起以往之事。你回来了,莫不是是意味着我应重新面对过去的时候到了?那天我喝的很少。夜半醒来,发现她偷偷的走了。”
“那你还……”
“唉,方腊把她带到我面前那天我就知道这是个陷阱。但是我……”安道全的声音逐渐低沉,“她说我应开医馆治病救人,我便开医馆;她说我应帮助方腊,我便帮方腊;她说我该多喝些才更痛快,我便多喝些;她偷偷离开,我便在这里等她回来。”
张顺大步走到安道全跟前,伸手狠狠打在他的脸上,愤然道:“我知你惦念羽衣,可这人尽可夫的女子不是羽衣!你好好想想,若是羽衣,她会做这一切的事情么?”
安道全道:“兄弟,你莫再管我。等柳姑娘好些了,你便带她速速回程。此地皆是方腊势力,处处凶险,不宜久留。”
“要走便一同走!”张顺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杀机。
安道全了解张顺,虽然看不见表情,但嗅到他语言里的寒意,忙道:“兄弟,你再容我想想。”
@
又过了数日,安道全仍是日日往那天香楼去寻李巧奴;柳画桥则已经可以如常人般走动了。她常常溜达出了安道全的医馆,在槐桥上望那一带碧水。这日张顺出来寻她进去喝药,在医馆门口,抬眼望见桥上柳画桥笑靥如花看两个打闹中的孩子,微风拂过她乌黑的发梢与浅绿色的裙角,淡然,却——闪闪发亮:她在他眼中的光芒盖过周遭一切。
柳画桥倒是看见了张顺,便从桥上下来,走到他面前,脸上还有未泯的笑意,道:“哥哥,我觉得我已经大好了,过两日便启程回去吧。”
“好。”他说,“进去吧,该喝药了。”
柳画桥应了一声,先进了医馆的大门。
张顺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不禁自语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嗯?”柳画桥回头,“张顺哥哥说什么?”
“没,没什么。”
“安神医那里,可有定夺?”回到房里,柳画桥喝了药,问道。
“很快便有了。”张顺道,前半句却没有说出口:既然你已经可以走了。
@
张顺去了天香楼。他包了安道全隔壁的房间。等到第二夜,夜里果然又有船来接李巧奴。张顺潜入水中,跟着船游出去好远。听声音,船上除了李巧奴,还有三个男人,这三个人的声音皆是张顺识得的:玉爪龙成贵、截江鬼张旺和油里鳅孙五。成贵与李巧奴在船舱里,张旺与孙五在外把风划船。张顺潜在船侧听着,只待时机成熟,便出杀手。
只听李巧奴娇声道:“成爷,你好久没来看巧奴了,奴家想死你了。”
成贵道:“这些日子筹备教主称王之事,太忙了些,怠慢了你这小美人儿,今儿爷好好补偿补偿你。”
这一对男女在舱中调笑,外面两个人便有些寂寞地坐立难安了。孙五道:“这小娘们儿好没良心,我今日回教中听说她爹李大昨日失足落入后山的深潭里死了。”
“果真?”张旺道,“她爹说来也是个做匕首的好手,这样死了却是可惜、可惜。只是我一直不明白,那李大做匕首得的赏钱也不少,为何李巧奴却要来做娼妇?”
“嘘——”孙五压低了声音,道,“还不是教主逼的?说是李巧奴长得颇像安道全以前的一位相好,教主为了留住安呆子,故意派李巧奴来这里的。赎身也不让赎,只是要拴住这神医。”
原来如此。这李巧奴也算是个苦命的。只可惜为何你勾引的是张顺的兄长?为何你又不能对兄长一心一意呢?张顺默默地想着,正要行动,忽然船上起了变化。
只听舱中男人大叫了一声。接着李巧奴哭叫着跑出船舱,成贵在舱中撕心裂肺地喊道:“抓住她!杀了她!”
张顺虽然也好奇船舱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张旺与孙五正愣神儿的当口,张顺便如鬼魅般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一刀一个,结果了二人的性命,皆拽下水去。可怜二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已做了刀下之鬼。
此时衣衫不整的李巧奴已经跑到船舷边,成贵怒吼着从船舱里踉踉跄跄地提着刀追出来,李巧奴刚要跳水,却被他一把揪住头发,不禁“啊”地尖叫一声。
成贵正在气头上,未发现张旺与孙五已然不见了,还兀自骂道:“你这小贱人,竟敢暗算你爷爷!”
张顺仍旧隐在暗影处的水里,借着船舱里射出的灯光,看见成贵的小腹处鲜血淋漓,而李巧奴的手中还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你、方腊,你们都是无耻小人!我受够了你们了!如今我爹也死了,我跟你们拼了!”李巧奴哭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