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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第一百七十八章 ...

  •   谢安从朝堂回来时,见到侄女谢道韫也是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这样的笑脸,他今天见过很多张了,心下了然,“丫头,看来你已经知道玄儿得胜了。”

      谢道韫点头,围着他转了一圈,忽然掩口笑道:“阿叔,你心里明明激动难抑。”

      谢安保持着之前的平静,淡然道:“哦,何以见得?”

      谢道韫窃笑,指向他的脚下。谢安循着看去,发现右脚的屐齿不知何时已断了,自己竟不自知,当即明白了谢道韫的意思,道了声:“丫头,好细的心。”说罢,再不掩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声震院落,真是畅快到了极至。

      这一笑,在谢道韫眼里非同小可。她认识的谢安素来以静抑动,以一御万,以简制众,从来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此刻却笑得肆意狂放,酣痛淋漓,简直叫她不敢相认。

      谢安笑罢就要离开,却被这个最受他宠爱的侄女儿,摆出撒娇姿态,使出浑身解数,硬拖着到后园已经搭建好的祭坛前,一起焚香祭天,去凶赐吉,以兹护佑去了。
      ****************************
      淝水一役,秦军失了主帅苻融,土崩瓦解,一溃千里,士卒四散逃亡,大秦天王苻坚沦落到仅带领千余人马,狼奔豕突一路逃到淮北。此番南征,他不但无功而返,还痛失苻融,虽然追悔莫及,可还得维护自己的帝王气概,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苻坚领着人马,不眠不休的一路逃到淮河北岸,惊魂不定间,发现前面有座土坯子小城郭,到近前一看,里面到处是残垣断壁,只有寥寥几户乡民人家,不过好歹还有几间遮风挡雨的土屋瓦舍,可以容他和随从稍作歇息。人困马乏的一干人等当即安营扎寨,准备整顿几日后,边沿途收拢残兵败将,边往回走。

      几个随从找到一间还算完整的土屋,费心劳力地打扫、收拾干净,又找来一堆茅草,沿墙边厚厚地铺设成一张卧榻,再覆上秦王自己的狐裘大氅作软垫,才请苻坚进来休息。

      苻坚屏退随从,解下盔铠,一个人躺在狐裘大氅上,听着外面风吹鹤叫,又冷又饿,啃了几口军用干粮,食之无味,心里惦记起混乱中和他走失的张夫人来。

      张夫人是他的一个宠妃,他喜欢她的心直口快,却又厌烦她说话不讨喜,都警告她好多回了,后宫不得干政,可她一个妇人家的,非要领着儿子一起跑来跟前,劝他不要讨伐南晋,还说些去了肯定没好果子吃的屁话。害得他一气之下,举兵伐晋时,干脆把她带在了身边,本指望让她亲眼看见自己马踏江左,成就丰功伟业,就没的屁话说了,却不成想被她一语成谶。这就好像本来想露个脸的,没想到露了个屁股。

      他很担心张夫人的安危,心下懊悔不已,想着早知如此,不如把她留在长安算了,或者至少该看牢她,最好拿根绳栓在身边,这样就不会弄丢了,但转念又庆幸她丢了,否则现在在跟前不知要说出什么样更叫他难受的屁话来,想来杀伤力绝不亚于直接踹他一个窝心脚。

      他正想着,有探子来报,前方不远处,一彪人马正急速向这里逼近。苻坚赶紧把铠甲套上身,也顾不得再戴头盔了,大惊失色地跑出来,和几个随从一起,连滚带爬地攀上土坡似的城头,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看。

      远处尘土飞扬,铺天盖地,看情形来的至少有几万人马。

      苻坚很怕是晋军掩杀而至,直到一个眼尖的随从说看装束来的不是晋军,才稍稍放下心来,只是还在疑惑不知来的何人?

      不多时,人马到了城下,当先一员大将纵马冲至阵前,仰头向城头上的苻坚道:“末将慕容垂,参见大秦天王。”

      看见慕容垂,苻坚如同看到亲人一样,欣喜若狂,这是护驾的来了啊,大笑道:“快把宾都侯的人马迎进来。”

      身边闪出一将,仓皇出声阻止道:“天王,不可。”苻坚使劲瞪他一眼。那将不识好赖,还在提醒:“现时不同往日,天王需提防有变。”
      其实不光这员将官,其他随从也都战战兢兢,心里存着防备,只有大秦天王恃直不戒。

      苻坚有意提高嗓门,斥责那将,道:“宾都侯忠心耿耿、坦坦荡荡,此番前来必为救寡人。你等不必多心!”声音大得足够让城外的慕容垂也听得清清楚楚。
      暗里,他兀自苦笑:真要有变,你以为这座小破城,能挡得住他的三万铁骑吗?转头,他吩咐那几个抖抖霍霍的守门士兵,给慕容垂的人马让道。

      令他想不到的是,慕容垂居然命令三万铁骑原地待命,自己单枪匹马进了这座小破城。苻坚见了深感欣慰,趁机给自己疯狂打气,暗赞自己果然是天选之子,所以才会在别人全部枉作小人时,独树一帜没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由此想来,此时战败落魄只是一时背运,人心尚在,天地同力,相信很快就能重振雄风。

      晚间,苻坚命人把那座破庙收拾出来,搬来桌椅,设宴款待慕容垂。可惜桌子上,除了好心乡民送来的一壶泡饭和一盘猪脚肉,就是军用干粮和扎骨的冰碴水了,寒酸得不行,连苻坚自己都觉得说‘款待’太亏心了,这个‘宴’实在拿不出手啊。

      但慕容垂毫不介意,该吃吃,该喝喝,可惜没有酒,不然他就好像在长安时的筵席上一般无二了。

      他哪里知道,能安稳地坐在这里吃喝,全仰仗苻坚断然拒绝了身边亲信们提出,趁慕容垂一人入城之际,将其乱箭射死,或者安排刀斧手在破庙里,摔碗为号,乱刀砍死,以便收回城外的三万兵马的建议。

      苻坚进入破庙前,还有氐人下属孜孜不倦地规劝说:“燕国慕容,素来狼子野心,有如鹰犬,饱则飏去,饥则噬主。慕容垂此番前来居心叵测,大王必须趁其不备而杀之,才能安枕无忧。”

      更有说:“天王势微之时,有慕容垂这种人在身侧,就如同靠着老虎打盹,枕着蛟龙睡觉,即使他现在没有谋反之心,以后也难以预料,还是该早早图之,以绝后患。”

      对于这些‘善意’的劝告,苻坚置之一笑,深觉又到展现自己‘仁德’的时候了,“慕容垂不曾负我,寡人怎可负他?”说完,他慨然进去里面,和慕容垂同桌而食。

      苻坚又哪里知道,能够有机会再次向慕容垂展示他的“仁德”,完全是因为慕容垂一意孤行,拒绝了十六弟奋威将军慕容德、武威将军司马尘联名恳请他率大军荡平小破城,趁乱杀掉苻坚的建议,反而孤身一人跑进来面见秦王。

      慕容德说:“弱肉强食,是为天理。秦强则吞燕,秦弱而图之,是因果循环,不是忘恩负义。今日,我们的运气来了,诛杀秦王替燕国雪耻,人心、天命皆归五哥所有。五哥切不可因为秦王的些微恩典,忘了复兴我们大燕的神圣职责!”

      慕容垂则道:“我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名正言顺得来的,不需要靠运气。”
      当司马尘等人对他只身入城表示担心时,慕容垂哈哈笑道:“我能进得去,就能出得来。倘若这一点都做不到,你们凭什么服我?”之后,就一人一马入了城。

      二人对桌而坐,苻坚兴奋地提议道:“宾都侯,不如你与寡人合兵一处,携手回去长安吧。”

      “合兵就不必了。”慕容垂站起身,叉手施礼:“我此来,是给天王送兵的。城外,三万精锐骑兵正等着天王前去接收。”

      苻坚微怔了怔,“宾都侯此言何意?”
      三万精锐,对以前拥兵百万的大秦天王,不过尔尔,但对目前只有千余兵马的苻坚,则弥足珍贵,得之自然喜不自胜,但他听得出来,慕容垂分明有话没说明白。

      慕容垂安然道:“承蒙大王厚爱,于危难中收留末将,数年来,末将有幸为大王南征北战,只是年岁越大,思乡之情越甚,到如今经历半生风雪,看尽阴晴圆缺,回首苦不堪言。所以,今日末将斗胆向大王请辞,想回旧时的燕地看一看,以慰思乡之苦。”

      苻坚沉吟半晌。
      慕容垂的话很客套、很表面,但他能听得懂里面的意思是觉得这几年来的战绩,已算还清了当日的收留之恩,是以想恢复自由之身,回去燕国旧地,闯一番事业了。

      见苻坚不答话,慕容垂又强调道:“末将怎么来的,自也怎么离开,不会带走秦国的一兵一卒。”

      良久,苻坚长叹一声,道:“寡人不是舍不得三万兵马,而是舍不得将军你啊。也罢,将军去意已决,寡人不便强留,否则便是拂了将军的宿愿。”此刻,他改称慕容垂为将军,显然是同意他与秦国脱离干系的意思。

      二人以水代酒,对饮一巡,以慰告别。之后,大秦天王亲自送慕容垂出城。这时,在外面接应的慕容德和司马尘,不禁生出偷袭苻坚,毙其于乱箭之下的念头,可挡在苻坚身前的慕容垂,以异常冷利的眼神向他们发出了警告,二人只得作罢。

      暮色降临时,慕容垂率领慕容德、司马尘等,以及从燕国起就跟随在他身边的几百名亲卫部曲绝尘而去。被大秦天王收回的三万军众,在苻坚的指挥下齐声高喝:“恭送将军!”

      声震天地。

      ****************************
      这几日,北府军驻扎在寿阳城里整顿,择日回朝领功。之前假意投降秦军的朱序、徐元喜,驾着俘获来的大秦天王苻坚所乘的云母车,回到城里主持大局。

      北府军的统帅谢玄,突然没了存在感,一反以往对军中事务的谨慎态度,把所有权力都交给了属下刘牢之等人,只管躲在临时的帅府里,和容楼一起逍遥快活,肆性而为,享受着明知不会长久的相聚时光。

      白日间,他们弹琴论剑;入夜后,他们把酒言欢,醉了一场又一场,场场都是尽性豪饮,次次都是烂醉如泥。二人几乎把能说的、能谈的全都说了个遍,谈了个光。唯一默契着,都没有提起的,只有他们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份。也许,他们心底里都希望时光一直定格在此,即使不谈情份,也可两厢欢悦。对于离别,他们倒是常常提起,常常向对方描述自己幻想中的,各自分别后的美好未来。

      这天清晨,容楼醒来,除了胸前一片冰凉外,没觉得还有其他不适,想是已经习惯了宿醉,起身再看,才发觉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壶残酒翻倒在胸前,估计昨夜大醉后就是这么睡过来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酒壶放回桌上,转头去找谢玄,却发现那人早就醒了,只是抱着双膝,一声不响地依墙坐在地上,定定地瞧向自己。

      未等容楼开口,谢玄已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容楼懵了:“一点儿提示也没有吗?”
      “三年前的今天,我在钟山遇见你的。”
      “我都忘了。”容楼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么牢。”
      谢玄也笑,只是有点儿假:“我不愿忘记的事,就一定会记得。”
      容楼奇道:“那愿意忘记的事,就能忘记吗?”

      谢玄点头,下巴一下一下磕在膝盖头上,“嗯,而且保准忘个一干二净。”
      “真是好本事。”容楼凑到他面前,蹲下身,和他鼻子对鼻子,眼睛看眼睛,羡慕道:“脑子里只有开心的事,岂非快活似神仙?”

      “事情可以,但人不行。”说着,他伸手猛推了一把对面的额头,把个没有防备的容楼,推得跟地陀螺一般滚到旁边,再站起身,整了整衣袍,掸了掸灰尘,走到门口,冷着脸道:“有的人,我想忘也忘不掉。还有,我心情不好,别挡我的道。”

      容楼莫名奇妙的被他推了个跟头,一骨碌爬起来,摇着拳头上前想报复性的,给他不轻不重的来几下,却听得谢玄一声叹:“今天就是我们离别的日子了。”

      “离别”这种东西,纵然一天说上八十遍,一连说上八十天,等它真的出现时,还是没法习惯,叫人心中坠坠。

      容楼明白过来,收了拳头,心下一沉,旋即恢复了常态,道:“你要搬师回朝了?”
      谢玄压抑地点了点头。

      “每次都是你送我走,这次我迟你一日上路,送送你好了。”
      “黄昏时分,大军就要起程了。”
      “你等我,我去梳洗一下,换件衣袍。”容楼抢到谢玄前面往外走:“总不能这样蓬头垢面的送你,得正正式式的。”

      谢玄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脱口而出道:“别送了,干脆跟我去南方,寻一处闲山妙水,隐居其间,如何?回去我就辞官。”
      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话一出口,容楼没怎样,谢玄反倒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一直知道容楼想要什么。容楼想要的,就是他想要的。但很早以前,他就明白虽然想要的一样,但他俩只能是平行线,目标一致,方向相同,却永不相交。因为他没有办法让容楼这样的人,生出如火焰灼烧般的热情,纵使没有燕国的那只凤凰,也没有信心容楼会和他一直在一起。

      容楼权当他说笑,反问道:“换成是你,能跟我去草原上游牧过活吗?”不当说笑的话,不但尴尬,而且遗憾。

      谢玄在心里讥笑自己,早知道答案了,还问个什么劲,摆摆手道:“我明白了。什么时候你想听琴了,就来找我。虽然那时的我,不知混迹在哪处山水,找起来估计不容易,不过你放心,我会在扬州给你留讯息的。”
      容楼点头说好。

      谢玄转到他身前,专注地看他,仿佛看不够,遗憾道:“人生匆匆不过百年,尤其我可能不过四十五,知己难寻啊,可……”他欲言又止。

      容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接着道:“可若为了知己,无法按自己的想法去活,岂不可惜?”

      谢玄仰天哈哈笑两声,道:“你果然知道我想说什么。”
      容楼由衷道:“这下好了,恭喜你如愿以偿,以后可以游走三峡五岳,畅游广袤天地,求个心灵平静了。”

      正说着,忽听外面有小校高喝:“谢将军,急报!”。谢玄疾步走了出去。

      容楼心下疑道,这种时候了,怎么还有军情急报?不多时,谢玄微皱眉头又走了回来。容楼问道:“难不成又起战事了?”

      谢玄点头又摇头,哂笑道:“是起战事了,但与我朝没什么干系。”他冲容楼耸了耸肩膀,道:“你的那只‘凤凰’,趁乱起兵了。”见容的面上并无惊讶之色,想来是之前就计划好的,“你果然并不意外。”

      容楼深吸了一口气,道:“他若能得偿所愿,我才能得偿所愿。”
      谢玄淡淡道:“好吧,但愿我们都可以得偿所愿。”
      说完,他甩着两条胳膊出去整顿队伍了。容楼则开始料理自己的事,也要准备回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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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府军离开寿阳,起程南行,前队早已瞧不见踪影了。
      谢玄牵着座骑,独自一人留在最后。大军得胜回程,统帅押在最后的实在不多见。谢玄这么做是为了让容楼送他一程,更为了无言地多相对一刻。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容楼替谢玄正了正马鞍,道一声保重。谢玄说了声好,不再拖沓,翻身上马,飞驰而去。他只管全力催动座骑,好尽快远离容楼的视线,直到奔出数里之外,赶上前路大军的尾巴时才放缓马蹄,怅然低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摇了摇头,忍不住在心里复盘和容楼的对话,要是一口答应跟他去草原上游牧过活,他会怎么回答?会带上我吗?唉,不管会不会,都会令他为难吧。
      他不舍得容楼为难。
      他更不舍得南方的锦秀河山,一草一木。

      山坡上,容楼正极目远眺谢玄,淡淡的暮霭中,隐约可见那条白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一霎眼,竟似轻云般,被风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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