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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第一百七十七章 ...

  •   傍晚起风了,灰色的天空,看起来沉甸甸的,寒气凛凛,好像快要下雪了。谢玄和容楼并肩立马淝水之滨,触目所见伏尸遍野、血流成河,鼻中腥风不断,耳边哀嚎不绝。打扫战场的众将士依旧兴奋不已、气势高涨,显然没能从大战的惯性中苏醒过来,即使面对一片惨怖景象,他们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打任何折扣。

      “仗打完了。”谢玄的反应和麾下的将士们完全不同,分明是冥思苦想的失望相。

      “你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仗打完了。”谢玄冷淡地垂下眼帘,重复了一遍。
      “打完了不是该高兴吗?容楼诧异道:“你又不是战争狂。”。
      谢玄翻了个白眼看他,“你是战争狂吗?”
      容楼愣了愣,道:“当然不是。”

      “可惜了,”谢玄神情古怪道:“否则,我大可以和你一起,趁着现在北方大乱,像祖逖那样,把黄河以南的土地收复回来,最好再继续收复长城,把胡人赶回草原去,总之一直打下去,没完没了,老死在战场上也在所不惜。”

      “幼度,你真会说笑,明明之前还说不要老死在战场上的。”容楼笑道:“不过接下来,的确是你们南晋向北用兵,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以你现在的赫赫战功,想打仗,要收复失地,有我没我,有什么分别。”他心里想,你可能忘了我也算半个胡人吧。

      谢玄听得心口一阵刺痛,好像有人拿针尖在戳一样,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嘴巴里仿佛有个小人儿在无声地呐喊:混蛋,你听不出来吗?我不是想打仗,是想留下你!

      可惜这样的话,他就是没法对容楼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也留不住。里子已经没有了,还是给自己留点儿面子吧,何必要说呢?

      容楼叹了口气,没再言语,在马背上坐得笔直得像棵松树,同时扭头往西望,想着凤凰这会儿是在平阳,还是长安?如果一切顺利,按计划的话应该是在长安了吧。

      二人沉默良久。

      压抑的气氛,令谢玄觉得必须说点儿什么,“小时候,我听说刘备帐下有一员猛将,名叫张飞,于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于是崇拜得不行。后来自己开始习武,练得越久,越觉得那些都是胡吹出来的。难道上将们,是木雕泥塑的不成?你的武艺高强,对手就是弱鸡?直到我见到你是怎么射杀苻融的,才明白,真有人可以做到。像你这样的人物,谋足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勇可堪斩将夺旗,扭转战局,在战场上正是各方势力梦寐以求的珍宝。”

      谢玄有一个习惯,就是没话找话说的时候,特别喜欢夸奖别人,这次由于夸奖的对象是容楼,就忍不住特别卖力。容楼第一次被人夸得这么不要脸,不禁低下头又羞又臊,面红耳赤。

      谢玄很爱看他这种带点儿柔软的样子,战场上是没可能见到的,平时也难得一见,赶紧继续扩大战果:“话说回来,若非有你,我岂有今日之功?拿你的头功,换什么样的封赏都不为过。”

      封赏?容楼暗道,我来路不正,你们南晋哪能换给我什么封赏?他复抬起头,似有无限心事,嗫嚅着道:“能换到那个人吗?”不像在回应谢玄,倒似是自言自语。

      “什么人?不会是我吧?”谢玄指着自己的鼻子,嘿嘿笑道:“要是我的话,不用换,直接送给你。你瞧我多大方。”看容楼神色不对,转念一想,脱口道:“你不是有‘凤凰’了吗?还要换什么人?”

      他要的‘那个人’,是和他一起去北方,过自给自足的生活的凤凰,而不是沉溺于打败秦国、战胜苻坚的慕容冲。

      容楼不知道怎么和谢玄说,顾左右而言他道:“你这一战当真了不得,以八万胜百万,恐怕赤壁周瑜、夷陵陆逊,也不过如此,日后必会名垂青史,成为千古膜拜的大英雄。”

      听他说出这种话来,谢玄就知道他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但听了他的夸奖,情绪还是被调动起来,咧开嘴笑道:“周瑜,能谋善战;陆逊,社稷之臣,但在我的心目中,远比不上我朝的另一员大将。”

      容楼讶然道:“还有他二人比不上的?谁?”

      “羊祜。”

      容楼一时愕然,“我知道他,他和陆逊之子陆抗相峙多年,虽为一代名将,却好像不怎么善战,没什么特别的战功。”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谢玄眼中充满仰望之情:“羊祜在世时,不举兵扑吴,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而是明白吴国陆抗不死,我朝并无胜算,反而会陷百姓于战火之灾,是以死死压住当时蠢蠢欲动的各方将领,不予用武。
      但同时,他厉兵秣马,为贤适用,一心集聚力量备战,替日后的胜利垫定了坚实的基础。所以,等他和陆抗百年之后,我朝对吴宣战,才能一举灭之,手到擒来。羊祜的决断之高,眼光之远,实令我等望尘莫及。这样的将领,才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将星。”

      看容楼若有所思,不知想的什么,谢玄不禁出言试探道:“其实乱世之中,雄才大略者,岂能甘于人下?以你的本事,只要愿意,莫说万户侯,就是封王加锡,又何足道哉?”

      “千里觅封侯,全不过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若告诉你,于我而言,富贵浮云,生死一笑,你信不信?”

      “我信。”谢玄的心一惊:“所以这一仗,你不是为‘宇文’来的,为你自己也说不通,那是为什么,或者说为谁来的?”他自嘲地轻笑一声,点了点头,拿着马鞭的手冲容楼挥了挥,“千万别说是为我来的,我可不信。”

      容楼直接没了声。可惜无声胜有声,谢玄光看他的反应就看出来了,又惊了惊,道:“不是吧?你竟是为‘凤凰’来的?为他不就是为‘慕容’、为燕国吗?你真不在乎他们屠戮了你的家族?”

      转瞬,他背后一凉,难不成容楼要助慕容冲恢复大燕,争夺天下?真若这般,保不齐以后要刀兵相见。

      “当然在乎,是人就会在乎。”容楼反驳道:“可他答应我了,只要打败苻坚,就跟我一起离开,去北方过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日子。”

      “你信他?不怕他是利用你?”

      “我有用就不怕他利用,总要试一试的。”容楼的睫毛长长的垂下,唇角向上划出一个软糯的笑容,道:“我想换一个和他白头偕老的机会。”他这样笑的时候,剔除了刚硬和坚毅,温静而柔情,很动人。

      谢玄的目光从这个笑容向下,飘落到他握着缰绳的左手上,手掌边是被凤凰咬伤的地方,在他内功强大的恢复力下已经长好了,只是疤痕还很明显。忍着心里酸溜溜的滋味,谢玄冲容楼一笑:“他对你真的好吗?”

      容楼不想回答,直接打断他,转换话题道:“你会继续向北用兵吗?”

      “怎么可能。”谢玄挪开目光,看向渐黑的天空,“我想要的是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这种时候,你想隐退?”容楼听出了他的意思,愣了愣。

      “去过想过的日子,有什么不行吗?拿赫赫战功换个自由自在。”他说得很轻巧,表情有点儿寂寥:“为谢家、为我朝,我做得足够了,该为自己活几年了。”

      “赫赫战功不是拿来换荣华富贵的吗?”容楼哂笑道。

      谢玄哈哈大笑:“如果我说不用战功,我也有荣华富贵,你会不服气吗?”

      容楼被噎住了,片刻才道:“好家伙,投胎投得好,不服不行啊。”佯叹一声,“你这么说,不会觉得很讨打吗?真想揍你一顿。”

      谢玄冲他挑衅地笑道:“你以为我是在炫耀吗?”

      “正因为在你看来已经是理所当然了,连炫耀的必须都没有,才分外讨打。”容楼伸出拳头,冲谢玄假模假式地挥了两下。谢玄也举起手掌,隔空比划着接招。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讲真的,你就不担心隐退以后,南晋再遇危机,需要请你出山?”

      谢玄从容自若,道:“不会的。这一战过后,百年之内,胡人再无南犯之力,我大晋江山可算无忧。至于百年之后,”他冷笑两声:“那时我尸骨已寒,还管这些作甚?”

      容楼不太相信,意外的看了谢玄一眼,道:“你不会口是心非吧?刚才还撺掇我‘封王加锡’,真的不想厉兵秣马,乘着北方大乱有所作为吗?”

      谢玄‘哼’了一声,“你不知道,这朝堂上有多难,简直比战场上还要凶险,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多黑暗有多黑暗。整天和那□□诡小人打交道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了。如今外敌已去,大家不用同仇敌忾了,往后只会斗得更凶,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能有什么作为?倒不如从今以后,书剑蹉跎,诗酒飘零,天下自由任我行。”

      容楼听出他说的是心声,“倒是随了你的真性情。希望我们都能过上想过的日子。”

      谢玄问道:“你想过什么日子?”

      容楼转顾北方,“你要的是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我想的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谢玄听了,突然觉得失去这人,真的好寂寞,眼前这人想要的,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形式不一样,但实质没区别,就好像都爱吃面食,一个爱包子,一个爱饺子。

      “小楼,我突然也想换一个人来白头到老了。”谢玄不甘心道。

      “你想拿什么去换?”容楼奇道。

      谢玄没有回答,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股特别的冷冽和清寒:“我们下马走走吧。”二人双双甩蹬,人在内侧,马在外侧,并肩于暮色中往新搭建的营地而去。

      月亮还没出来,天空中纷纷扬扬下起雪来。雪不大,如同细碎的梨花瓣。
      “下雪了。”容楼站定,摊开一只手,落到掌心的雪花,令他想起了北方。

      谢玄也跟着停下脚步,见有雪花落在容楼的头上,就把手伸得高高的,想替他掸一掸,未及碰触,忽尔心有所感,又不舍得掸了,收回手,轻声吟道:“铁马喑哑兵戈收,唯见长江天际流。携手战地同盖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吟罢,他冷不防地牵起容楼的手,紧紧攥住了,心中默道:‘罢罢罢,此生也算共白头。’容楼不知所措地挣了挣,没挣开,就随他了。就这样,他们携手入营。

      很快,天上彤云密布,风冷如刀,雪越发大了。
      ****************************
      南晋的都城建康,一尘不变,一如既往,自有一派不动如山的深沉,仿佛任何战事都无法撼动。

      晌午时分,谢府的客房中,架着暖炉,点了香柱,暖暖如春,青烟袅袅,香气袭人,谢安正在怡然自得的与人对弈。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六十出头的老和尚,是鸡鸣寺的主持方丈,康法慧。

      二人从上午起就开始搏弈,到此时已有两个时辰了,但这一局仍是没能结束。谢安思索片刻,抬手走了一步棋后,缓缓端起棋盘边的茶盏,抿下了剩余的香茗,待香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才微笑道:“茶已尽,甘犹存。”

      康法慧也依样大口喝尽了自己的剩茶,瞟了一眼那封折叠整齐的、被谢安压在手边的八百里急报。

      那封急报是仆从在棋局中间呈上来的,说是驿马车送来的前线战报。谢安拆开看过后,就依原样折好,放在手边了,之后脸上没有半点高兴的神色,只是招呼康法慧继续下棋。对急报的内容,康法慧大为好奇,但不好意思主动询问。

      谢安催促他道:“大师,轮到你了。”

      康法慧跟着下了一步棋,言语闪烁间旁敲侧击道:“安石公,这棋若再下下去......”

      谢安仔细瞧看棋盘上纵横交错的形势,微笑着点头道:“这一局,看来是我输了。”

      听他这以说,康法慧还是对自己居然赢了一事,难以置信,埋头琢磨了一番,才叹息道:“真没想到,我此生能有幸羸你一局。”

      谢安浅浅而笑,向他祝贺。

      康法慧又瞧向那封急报,终于按捺不住,问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儿郎们打了个胜仗。”谢安淡淡道:“苻坚兵败寿阳,撤军关中。”

      康法慧听闻,先是一愣,而后不由自主地从凳子上跳将起来,哈哈笑道:“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一边奔了出去,一边大声道:“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无法抑制极度的喜悦,急着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所有和他一样心中惴惴的人们。

      谢安任由他去了,才拿起那封急报,一边缓缓起身,一边轻轻道:“棋,我是输了;仗,却是赢了。”接着慢悠悠踱了出去,准备把这个好消息上呈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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