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等生使用手册》卫七

5、苏晚（一）

　　时祺坐自己个儿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那舆情分析图，手指头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林卓内事儿过去一礼拜了，可那晚上的经历还跟刚出锅的烙饼似的，烫心。白天处理明星出轨、企业危机这些个俗事儿，晚上一闭眼，满世界全是镜子影儿。
　　手机震了，郝既明。
　　「林卓今儿个早起了说想回学校看看」
　　他盯着这条消息瞅了半天，回了仨字：「好事儿」
　　「他那个迷宫稳当多了，空镜子开始有影儿了」
　　「啥影儿？」
　　「瞅着像……画架子」
　　时祺撂下手机，揉了揉眉心。
　　画架子？他想起艺术展上郝既明说的“艺术治疗”。所以那面空镜子不是永远空着，是等着主家往里填玩意儿呢。
　　老周推门进来，瞧见他这样儿打趣：“祺哥，最近状态可以啊，黑眼圈都浅了。”
　　时祺横了他一眼：“活儿太少闲得你是吧？”
　　“哪儿能啊。”老周把份文件拍他桌上，“‘星耀直播’想续约，价儿涨三成。还有个新主顾，搞在线教育的，让前员工爆料职场PUA。”
　　时祺翻开文件，心思却飘了。职场PUA……跟那些逼孩子考头名的爹妈，骨子里是不是一码事儿？都是拿精神控制说事儿。
　　他甩甩头，把这不专业的联想撵出去。
　　晚上八点，他鬼使神差把车开郝既明工作室楼底下。三楼的灯还亮着。
　　没打电话，直接上了楼。工作室门没锁，推门一瞧，郝既明正跟一十四五的小姑娘在沙盘前头。姑娘瘦瘦小小的，正小心翼翼把个城堡模型摆到沙盘角落。
　　郝既明瞧见他，使个眼色让他候着。
　　时祺在等候区坐下，瞅着咨询室里这出。姑娘说话声儿跟蚊子似的，郝既明蹲她边上，听得那叫一专注。内股子全神贯注的劲儿，跟论坛上内个侃侃而谈的专家判若两人。
　　二十分钟后，姑娘跟着爹妈走了。郝既明送走他们，这才晃悠过来瘫时祺对面沙发上。
　　“时总查岗？”
　　“路过。”时祺瞥了眼他略显疲态的脸色，“您这儿改慈善总会了？天天加班加点。”
　　“刚走的是今儿最后一个。”郝既明揉了揉太阳穴，“孩子爹妈从河北专程奔来的，不忍心让人改期。”
　　时祺想起自个儿当年从衡水来北京求学的经历，没再接茬。他起身溜达到饮水机边上，接了杯温水递过去。
　　郝既明有点儿意外地接过：“谢了。”
　　“瞅您这样儿，别患者没见好，大夫先趴窝了。”
　　郝既明喝了口水，乐了：“放心，我心里有数。倒是您，真就路过？”
　　时祺躲开他视线：“林卓那边，接下来怎么安排？”
　　“下周来做巩固咨询。”郝既明撂下水杯，看向他，“有兴趣旁听吗？正规咨询，不是紧急救援。”
　　“收费么？”
　　“这回免了。”郝既明笑，“就当还您这份关心。”
　　时祺轻哼一声：“谁关心您了。”
　　但郝既明已经接下去了：“再说了，我觉得您对这类案例有种天然的敏锐。上回在迷宫里，您那处理方式虽然……野了点儿，但确实管用。”
　　俩人之间静了下来。窗户外头的霓虹灯透过百叶窗，在墙上划拉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
　　“我得走了。”时祺站起身。
　　郝既明没留他，送到门口：“琢磨琢磨我这个提议。”
　　时祺下楼，坐车里却没立马发动。他掏出手机，翻了翻下周的日程表，然后把周三下午标了出来。
　　「暂定」，他给郝既明发了信儿。
　　「给您留座儿」，对方回得倍儿快。
　　回家的道上，时祺一直在琢磨郝既明的话。
　　他的迷宫会是什么样？大概是个戒备森严的碉堡吧，每块砖上都刻着“生人勿近”。
　　等红灯时，他无意中瞥见路边书店橱窗里摆着本书——《荣格与分析心理学》。鬼使神差的，他停好车钻了进去。
　　十分钟后，他拎着内本书和几本相关的心理学著作回到车上。把书扔副驾时，他自嘲地笑了笑。真他妈魔怔了。
　　接下来几天，时祺白天处理在线教育公司的危机公关，晚上却翻起了心理学书籍。他发现自己对“心理防御机制”和“认知扭曲”的内部分特别上心——
　　这不就是变相的话术博弈吗？
　　老周发现他桌上多了本《梦的解析》，惊得下巴颏都快掉了：“祺哥，您要转行啊？”
　　“充实自我，不行？”时祺面不改色。
　　周三下午，他准点儿出现在郝既明的工作室。林卓瞅着比上回气色好了不少，见着他居然主动打了招呼：“时先生。”
　　“嗯。”时祺点头，“镜子还叨叨吗？”
　　林卓笑了：“偶尔还来两句，不过我现在就当没听见。”
　　这回的咨询挺常规，郝既明主要跟林卓聊了聊学校的近况。时祺坐旮旯观察，发现郝既明在看似随意的闲扯中，其实一直在引着林卓往外倒腾情绪。
　　咨询完了，林卓妈妈拉着郝既明说话，林卓悄摸溜到时祺身边。
　　“时先生，谢谢您。”
　　时祺挑眉：“谢我什么？”
　　“那会儿在迷宫里，您说空着不好吗，想画什么画什么。”少年声儿轻轻的，“我……我其实一直想学画画。”
　　时祺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明白了那天空镜子里为什么冒出画架子。
　　“想画就画。”他说，“又不会死。”
　　林卓使劲儿点头：“我跟我妈说了，她同意我周末学画画去。”
　　送走林卓一家，郝既明回到咨询室，看见时祺还杵在窗前。
　　“怎么样？”郝既明问。
　　“比我想的有意思。”时祺转身，“您那些看似废话的闲聊，其实都在挖坑等人跳。”
　　郝既明笑了：“合着时总这几天没少用功。”
　　时祺没否认：“心理学不就是高级话术学？”
　　“话术操控行为，心理学理解动机。”郝既明纠正他，“本质区别。”
　　“结果都一样。”
　　“过程更要紧。”郝既明瞅了眼时间，“要不下回您亲自试试？当然，收费的。”
　　时祺拎起外套，往门口走。
　　“可以琢磨琢磨。”
　　时祺发现，自打接触了郝既明那套“心象迷宫”的理论，看世界的角度都变了。
　　周二下午，他正处理在线教育公司的危机公关。创始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的，坐他对面，西装笔挺，却满头大汗。
　　“时总，您可得帮我想辙。”男的不停地用纸巾擦脑门子，“公司刚拿到B轮融资，这要是黄了...”
　　时祺瞅着手里的爆料材料——
　　前员工控诉他言语暴力、精神打压。看着看着，他突然想起林卓。
　　那个个被“镜子”困住的少年，跟眼前这个被舆论围剿的男的，某种程度上都活在某种歪曲的镜像里。
　　“王总，”时祺撂下材料，“咱先不讨论危机公关的策略。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对员工要求这么严？”
　　男的愣了一下，随即激动起来：“现在市场竞争多激烈！不逼自己一把，怎么活下去？我当年创业的时候...”
　　听着男的滔滔不绝的创业艰辛，时祺突然明白了什么。这男的内心，可能也有座迷宫——里头全是生存焦虑和竞争压力摞的死胡同。
　　处理完工作已经晚上八点。时祺走出办公楼，发现下大雨了。他正要叫车，一辆眼熟的车杵他面前。
　　“上车。”郝既明摇下车窗，“正好在附近。”
　　时祺坐进副驾，发现后座放着几个文件箱。
　　“您这是要搬家？”
　　“整理旧资料。”郝既明递给他条干毛巾，“工作室忒小，搁不下了。”
　　车在雨夜里慢慢悠悠开着。郝既明瞅着有点儿乏，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
　　“最近挺忙？”时祺问。
　　“接了个新案例。”郝既明揉了揉太阳穴，“比想的复杂。”
　　时祺想起刚才在线教育公司的创始人：“我今儿也碰见个有意思的案例。咱这俩行业，处理的问题其实挺像。”
　　“哦？”郝既明来了兴致，“说说。”
　　“都是帮人修认知偏差。”时祺看着窗外的雨幕，“您修内心的，我们修公众形象的。本质上都是在跟歪曲的‘镜子’打交道。”
　　郝既明轻轻点头：“这比喻贴切。”
　　车停在时祺小区门口，雨还没停的意思。
　　“要不上来坐坐？”时祺鬼使神差地问，“喝口茶再走。”
　　郝既明略显惊讶，随即笑了：“成啊。”
　　这是郝既明头回来时祺的公寓。跟他想的差不多——
　　极简风格，黑白主调，干净得不像有人常住。但书架上那些心理学书籍，让这个冰凉的窝儿多了点儿人味儿。
　　时祺泡了茶，俩人在落地窗前坐下。雨点子敲打着玻璃，远处城里的灯火在雨幕里晕染开来。
　　“您刚才说的新案例，”时祺递过茶杯，“多复杂？”
　　郝既明沉吟片刻：“是个十六的姑娘，优秀得近乎完美。但最近开始出现解离症状——她会突然‘没’几分钟，醒过来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医学检查呢？”
　　“一切正常。”郝既明摇头，“我怀疑她的迷宫出现了严重分裂。一部分自我在扛压力，另一部分在躲。”
　　“能修好吗？”
　　“得工夫。”郝既明轻轻转着茶杯，“而且...这案例让我想起些旧事儿。”
　　时祺注意到他用了“旧事儿”这词，不是“案例”。
　　“您以前碰见过类似的？”
　　郝既明沉默了会儿：“我大学时最铁的哥们儿，也这样。优秀，完美，然后突然...垮了。那会儿我还不太懂这些，没帮上忙。”
　　雨声淅沥，屋里一时安静。
　　“所以您干这行，是因为他？”
　　“一部分是。”郝既明看向窗外的雨夜，“想弄明白，人为什么会突然碎掉。更想学会，怎么把碎片拼回去。”
　　时祺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突然理解了内种永远从容淡定背后的分量。每人选条路，背后都可能拖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那个姑娘，”时祺说，“需要我搭把手吗？”
　　郝既明有点儿意外：“您愿意？”
　　“闲着也是闲着。”时祺挪开视线，“而且听着比处理明星出轨有意思。”
　　郝既明笑了：“那说定了。下回咨询周五下午。”
　　喝完茶，雨也小了。郝既明起身告辞，时祺送到门口。
　　“对了，”郝既明在电梯口转身，“您刚才说，咱俩行业挺像。但我觉得有个根本的不同。”
　　“什么不同？”
　　“我们修认知偏差，是为了让人找着真实的自己。”郝既明看着他的眼睛，“而您修公众形象，往往是为了维持个虚构的自我。”
　　电梯门开，郝既明走了进去。时祺站门口，直到电梯数字开始蹦，才轻轻带上门。
　　他回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灯划破雨幕。郝既明最后内句话在他脑子里转悠。
　　真实的自己...他有多久没琢磨过这个问题了？
　　从衡水到北京，从学生会主席到危机公关，他一直在演各种角儿——
　　勤奋的学生、精明的商人、强悍的专家。哪个才是真实的时祺？或者，真实的那个早就在无数回角色扮演中丢了呢？
　　手机震了，是老周发来的下周日程表。他扫了一眼，在周五下午的内个咨询预约上多停了几秒。
　　然后他打开电脑，开始搜“解离症”和“人格分裂”的区别。
　　雨停了，城里的灯火在洗净的夜空下格外亮堂。时祺站在窗前，头回觉得，也许认识郝既明，是他人生中个意想不到的弯儿。
　　而刚驶出小区的郝既明，等红灯时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时祺发来条新信儿：
　　「关于那个姑娘的案例，我查了些资料，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郝既明笑了笑，回复：「明儿工作室聊？」
　　「成」
　　绿灯亮了，车继续往前开。郝既明想，也许邀请时祺介入心理咨询，会是个不错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