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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对不起 ...

  •   那场激烈的争吵,像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风雨,将江家看似坚固的平静撕得粉碎。

      江浔冲回房间后,楼下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母亲苏池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隐约传来。

      江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腔里那股沸腾的愤怒和绝望尚未平息,反而在寂静中发酵成一种尖锐的痛楚,一下下凿着他的心脏。

      父亲最后那句冰冷的裁决,如同终审判决,将他所有的反抗和希望都钉死在原地。

      他滑坐在地,将脸埋进臂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父亲那套以“权威”和“正确”构筑的世界里,他自己的情感和意愿,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不同寻常的巨响,像是什么重物跌落,紧接着是苏池惊恐到变调的尖叫:“纪寒!江纪寒!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那声音里的恐惧如此真切,瞬间刺穿了楼板的隔阂,也刺穿了江浔被愤怒和自怜包裹的外壳。他浑身一激灵,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下楼。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血液倒流,僵在原地——

      江纪寒倒在地上,脸色是骇人的青白,嘴唇发紫,一只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呼吸急促而困难,额头上布满豆大的冷汗,表情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平日里那个高大威严、说一不二的男人,此刻蜷缩在地毯上,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玻璃制品。苏池跪在他身边,双手发抖地试图扶起他,眼泪糊了满脸,声音破碎不成调:

      “药……药在哪里?纪寒,你的药呢?!”

      药?

      江浔的大脑一片空白。父亲有心脏病?他……从来不知道。印象中的父亲总是精力充沛,威严强势,仿佛永远不会倒下。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

      “我……我去找!”江浔猛地回过神,声音嘶哑,他踉跄着扑向父亲常坐的那个沙发,手忙脚乱地翻找旁边的抽屉,书本、文件被他胡乱扫落在地。

      没有!他又冲进书房,终于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个白色的药瓶,上面写着复杂的英文。

      他颤抖着拧开瓶盖,倒出几粒药片,又冲回客厅。苏池已经勉强扶起江纪寒的上半身。

      江浔跪下来,将药片塞进父亲因痛苦而紧咬的牙关,苏池立刻递上水。喂药的动作笨拙而慌乱,水洒了一身。

      等待救护车到来的那几分钟,是江浔人生中最漫长的时刻。

      他看着父亲依旧痛苦紧闭的双眼,看着母亲六神无主、泪流满面的样子,看着地上散落的、象征着他反抗的那些激烈言辞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如果……如果他真的因为这场争吵,而失去了自己的爸爸……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带来一阵灭顶般的窒息感。先前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在这一刻,被更原始、更强烈的恐惧和悔恨冲刷得七零八落。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发抖,控制不住地发抖。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医护人员熟练地将江纪寒抬上担架,苏池抓着随身的小包,跟着上了车。江浔也想上去,却被母亲慌乱中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担忧,有恐惧,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车门关上,救护车呼啸而去,留下江浔一个人站在骤然空荡寂静得可怕的客厅里,如同被遗弃在孤岛。

      灯光惨白,照着满地狼藉。他慢慢地蹲下来,捡起地上散落的一支钢笔——那是他小时候调皮,摔坏了笔尖,父亲训斥了他一顿,却还是让人修好继续用的那支。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江浔的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毯上,无声地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口不择言,痛恨自己的激烈反抗。如果他当时能冷静一点,如果他换一种方式……是不是父亲就不会……

      ……

      ……

      ……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灯光是那种毫无温度的冷白,映照着每一张或焦急或麻木的脸。

      江浔赶到时,江纪寒已经被推进了急救室。

      苏池坐在走廊冰凉的塑料椅子上,双手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睛红肿,怔怔地望着紧闭的急救室大门,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

      江浔走过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他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在母亲旁边的空位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被拉长、放大,充斥着仪器隐约的滴滴声和走廊尽头的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终于被医生打开。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表情严肃但不算太凝重:“病人是急性心肌梗死,送来得还算及时,已经做了紧急处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需要住院进一步观察和治疗。家属可以去办手续了。”

      苏池猛地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江浔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她抓住江浔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劫后余生的泪水。

      江浔扶着她,感觉到母亲身体的颤抖,他自己的心脏也在剧烈跳动,一半是庆幸,另一半,是沉甸甸的、无法排解的后怕和自责。

      江纪寒被转入了监护病房。麻药效果还没完全过去,他闭着眼睛,脸上扣着氧气面罩,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骇人的青紫已经褪去。

      各种监护仪器连接在他身上,屏幕上跳动着曲线和数字,显示着他此刻生命的脆弱。

      苏池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丈夫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低声啜泣着。

      江浔站在床尾,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容颜,看着他鬓角刺眼的白发,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那个在他记忆里永远挺拔、永远正确、永远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父亲,原来也会倒下,原来也会如此虚弱。这个认知,比任何争吵和对抗都更直接、更残酷地击中了江浔。

      ……

      ……

      ……

      江纪寒醒来,是在第二天下午。窗外的光线已经变成了柔和的夕照,透过百叶窗,在病房雪白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睁开眼,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茫然,随即聚焦,看到了守在床边的苏池,也看到了站在稍远处窗边的江浔。

      记忆回笼,昏迷前那场激烈的争吵,胸口的剧痛,纷至沓来。他的眉头下意识地又要蹙起,但胸口隐约的闷痛提醒着他此刻的状况。

      苏池看到他醒来,激动地握紧他的手,语无伦次:“纪寒,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医生,医生……”

      江纪寒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急。他的目光,越过妻子,落在了窗边的儿子身上。

      江浔也察觉到了父亲的苏醒,他转过身,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江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阴影,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疲惫和一种复杂的、近乎麻木的沉寂。没有昨日的激烈,也没有往常的疏离或叛逆,只有一种深深的、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的平静。

      江纪寒看着这样的儿子,心脏某个地方,像是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下,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或顶撞、或沉默、或带着不服管教的倔强的儿子。

      这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仿佛受了重伤后,连愤怒和反抗都无力维持的沉寂。

      他想起了昏迷前江浔那些激烈的控诉——“您了解我吗?”“您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离开吗?”“您和我真正聊过天吗?”……

      那些话语,当时只激起他滔天的怒意和权威被挑衅的震怒。

      但此刻,在经历了生死一线的虚弱,在看着儿子这副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模样后,那些话语却像淬了冰的回声,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荡,带着前所未有的分量。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那些问题。

      他了解儿子吗?除了成绩单上的数字,除了他那些“不合规矩”的行为,除了他是自己的儿子这个身份,他还知道江浔的什么?他喜欢什么颜色?他最好的朋友是谁(除了林安言)?他害怕什么?他小时候摔跤哭了是怎么哄好的?他第一次得奖状是什么时候……

      无数个细小的、构成“江浔”这个人的片段,在他脑海里是一片模糊的空白。

      他只知道要求,只知道规划,只知道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塑造他。却从未想过,这个被他塑造的对象,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思想和情感的、独立的“人”。

      一种迟来的、混合着深深愧疚和无力感的洪流,缓慢而沉重地淹没了江纪寒。这感觉比胸口的闷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一生要强,习惯了掌控和决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在病床上,对着被自己伤透了心、又因为自己的病而吓坏了的儿子,感到如此……失败。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夕照的光线在移动,将江浔半边身子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却照不进他低垂的眼眸。

      良久,江纪寒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尽了此刻全身的力气,微微动了动插着针头的那只手的手指。他看着江浔,声音因为虚弱和氧气面罩而显得含糊、沙哑,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艰难地吐出:

      “小浔……过来。”

      江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父亲。

      江纪寒的眼神不再锐利,不再充满压迫感,那里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江浔从未见过的、近乎恳求的柔和。

      江浔抿了抿唇,脚步有些滞涩地,慢慢走到了床边。

      江纪寒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看着他走近,看着他依旧年轻却写满疲惫和沉寂的脸。

      氧气罩之下,他的嘴唇微动了几下,才再次发出声音,比刚才更加艰难,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卸下所有盔甲后的苍凉和真诚:

      “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落在寂静的病房里,却像有千钧之重。

      江浔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

      从他那个永远正确、永远威严的父亲口中?

      江纪寒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那双曾经总是蕴含着审视和命令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愧疚、自责、疲惫,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

      “是爸爸……不对。”他继续说道,声音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枷锁中挣脱出来,“爸爸……太自以为是了。

      我只想着……让你走我认为对的路,却从来没问过你……想走什么样的路。”

      他的呼吸因为说话而略微急促,监护仪上的曲线波动了一下。苏池紧张地想让他别说了,江纪寒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定在江浔脸上。

      “我不了解你……你说得对。”他承认得如此坦率,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自我剖析,“我是个……失败的父亲。除了给你钱,给你定目标……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好。”

      他看着江浔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嘴唇,心脏那处细密的刺痛蔓延开来。

      他想起儿子昨晚那些带着哭腔的控诉,想起他眼中燃烧的愤怒和绝望,也想起他此刻眼中深不见底的沉寂。

      “转学的事……”江纪寒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些,“如果你真的……那么不愿意,那就不转了。”

      江浔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如释重负、以及更深切难言的心酸的复杂洪流。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却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江纪寒看着儿子无声落泪的样子,那眼泪仿佛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费力地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动作迟缓而笨拙,试图想去碰一碰儿子的手,或者肩膀,就像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小小软软的娃娃时那样。

      但手指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落下去,只剩下指尖几不可察的颤抖。

      “别哭……”他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笨拙的、久违的温柔,“是爸爸……不好。”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江浔最后的防线。他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呜咽从喉咙里逸出,他伸出手,颤抖着,握住了父亲那只冰凉无力的、试图抬起又垂落的手。

      少年的手掌温热,带着潮湿的汗意,紧紧包裹住父亲布满针孔和岁月痕迹的、冰冷的手。

      肌肤相触的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连通了横亘在父子之间多年的冰河。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紧握的双手,滚烫的泪水,和监护仪平稳的滴滴声。

      窗外的夕阳,正将最后一片温暖的光辉,洒进病房,柔和地笼罩在父子相握的手上,仿佛在为一个迟来的、笨拙的、却无比珍贵的和解,加冕。

      苏池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早已泪流满面,但这一次,泪水里除了心疼,终于有了一丝温暖的希冀。

      长夜或许未尽,但至少在此刻,坚冰已裂,微光已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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