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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冰点温度 ...

  •   江浔站在校门口,没有像往常那样张望等待。他低着头,脖颈缩在灰色的校服领口里,双手插在口袋,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周遭匆匆人流格格不入的沉滞。书包斜挎在肩上,看起来比平日更沉重几分。

      他没有等林安言。

      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等他。

      昨晚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仿佛还残留在鼻腔里,父亲那只冰凉颤抖的手的触感,以及那句艰涩的“对不起”,像循环播放的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巨大的情绪漩涡。

      后怕、释然、心酸、茫然——在深夜独自消化后,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排解的疲惫和……闷。

      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透不过气,却又无处发泄。

      他不想把这种情绪带给林安言。那个人的世界已经足够理性克制,他不想再用自己家庭这摊混乱的、带着病痛和泪水的纠葛去侵扰他。

      他甚至有些害怕看到林安言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怕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怜悯,或者更糟——看到一种他无法回应的、过于深沉的担忧。

      所以,他选择了独自走进校门,混入那片灰色的、面目模糊的洪流。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早自习前的嘈杂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活力。

      江浔走到自己的座位,动作有些迟缓地放下书包。他没有立刻坐下,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旁边的位置——林安言还没到。他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却又泛起一丝空落。

      他刚坐下,前排的宋萤就猛地转过身,胳膊搭在他的课桌上,一张大脸凑得很近,眉头拧着,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喂,江浔,”宋萤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狐疑,“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昨天……家里有事?”

      江浔心里微微一紧。宋萤这家伙平时大大咧咧,但在某些时候,直觉敏锐得可怕。他别开脸,避开对方探究的目光,从书包里胡乱掏出英语书,声音有些干涩:“没事。没睡好而已。”

      “没睡好?”宋萤显然不信,他摸了摸下巴,眼神在江浔明显黯淡无光的眼睛和紧抿的嘴角上逡巡。

      “你这可不像普通的没睡好……黑眼圈快掉地上了,魂儿也像丢了一半。是不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跟你爸……又吵了?”

      最后几个字像针一样,轻轻扎在江浔紧绷的神经上。他握着书页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垂下眼帘,盯着书上那些扭曲的字母,仿佛能看出花来。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宋萤啧了一声,收回了胳膊,靠在椅背上,脸上的嬉笑神色彻底褪去,换上了一副少见的严肃表情。
      “我就知道……”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没再多问。他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无疾而终的告白,心口的伤疤还新鲜着,太清楚有些情绪,不是外人三言两语能问出来、安慰得了的。尤其是涉及到江浔那个说一不二、威严强势的父亲。

      但他看着江浔这副丢了魂似的、连往常那种带着刺的活力都消失殆尽的样子,心里还是揪了一下。这比他前几天自己失恋后的状态还要糟糕,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愤怒和挣扎都无力维持的沉寂。

      早自习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林安言踩着铃声走进了教室。他依旧是那副清冷从容的样子,穿着熨帖的校服,肩上的书包看起来整洁而……有分量。他在江浔身边坐下,放下书包时,目光很自然地扫过江浔的侧脸。

      江浔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盯着书本,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角落,将那处揉得起了毛边。

      林安言什么也没说,只是像往常一样,拿出了今天要用的课本和笔记。但他没有立刻开始看书,而是将手伸进桌肚,摸索了一下,然后,一个还带着温热触感的浅蓝色保温杯,被轻轻放到了江浔的手边。

      江浔一愣,低头看向那个杯子。是他常用的那个。

      “蜂蜜水。”林安言的声音很轻,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手递了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趁热喝了。”

      没有追问“你怎么了”,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一瓶温热的蜂蜜水。但这恰恰是林安言式的关怀——精准,克制,却直抵人心最需要的柔软处。

      江浔看着那氤氲着淡淡热气的杯口,鼻尖猛地一酸。他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拧开杯盖,小口喝了一口。温热的、带着恰到好处甜意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一路暖到胃里,仿佛也稍稍融化了一点堵在胸口的冰碴。

      他依旧没有看林安言,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谢谢。”

      林安言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便低下头,翻开了自己的书。仿佛刚才那个微小的互动从未发生。

      但课桌之下,在垂落的桌布和书包的阴影里,江浔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微凉的手指极快地、安抚性地碰了一下。一触即分,快得像一个错觉。

      那瞬间的触碰,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穿透了江浔周身的沉滞和疲惫。

      他猛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捏了一下,酸胀得厉害。他没有回应,也没有转头,只是握着保温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早自习的朗读声嗡嗡地响起,像一层模糊的背景音。江浔的心思却飘得很远。

      父亲的病容,母亲的泪眼,医院的惨白灯光,和此刻身边人沉默却坚实的陪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底色。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父亲突如其来的病倒和道歉,打破了某种坚固的对抗平衡,却也让他失去了明确的愤怒靶子。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面对父亲,如何调整与家庭的相处模式,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心里这份沉甸甸的、五味杂陈的感受。

      整个上午的课,江浔都上得心不在焉。

      物理课上,沈老师讲到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目光投向他的方向,似乎期待他能像之前几次那样给出些思路,但江浔只是愣愣地看着黑板,眼神涣散,毫无反应。

      沈老师微微蹙眉,但没有点名。

      课间,宋萤几次想拉他说话,都被他敷衍过去。刘念和江疏延也察觉到他的异常,远远投来担忧的目光,但都被江浔刻意避开。他像一只受了伤又警惕的动物,把自己蜷缩起来,拒绝任何形式的探询和触碰。

      只有林安言,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他不追问,不刻意安慰,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一张写有关键公式的草稿纸,或者在他水杯空了的时候,默不作声地拿起两人的杯子去接水。这种无声的、充满信任的“如常”,反而成了江浔混乱世界里唯一稳定的坐标。

      中午吃饭时,五人照例聚在食堂角落。江浔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餐盘里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

      “江浔,你多吃点啊,”宋萤试图活跃气氛,夹了块排骨想放到他盘子里,“你看你瘦的……”

      “不用。”江浔生硬地挡开他的筷子,声音有点冲。

      宋萤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刘念和江疏延对视一眼,都有些无措。

      林安言放下筷子,平静地看向江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吃不下就别勉强。”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情绪,却奇异地缓和了紧绷的气氛。江浔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过激了,他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冲你。”

      宋萤挠了挠头,讪讪地收回筷子:“没事没事,理解理解。”但他眼里的担忧更深了。

      吃完饭,江浔以想回教室休息为由,独自离开了。他没有去教室,而是绕到了教学楼后面那棵老柏树下。深秋的柏树,墨绿的枝叶在灰白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沉郁。树下的石凳冰凉。

      他靠着粗糙的树干,仰头看着枝桠缝隙里破碎的天空。冷风吹过,带来远处操场上隐约的喧闹声,更衬得此处的寂静。

      胸口那股闷胀感依旧没有消散。父亲的病,家庭的裂痕,未来的不确定,还有对林安言那份无法言说的依赖和愧疚……所有情绪拧成一股粗糙的绳,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树下站了多久,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林安言手里拿着他的那个浅蓝色保温杯,还有他自己的黑色保温杯。他将江浔的杯子递过去,然后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没有看他,只是拧开自己的杯子,小口喝着热水。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并肩坐着,听着风声,看着光秃的枝桠。没有言语,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在空气中流淌。

      良久,江浔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自我怀疑:

      “安言……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林安言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他。

      江浔没有回头,依旧仰望着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语:“家里的事一团糟,自己心情不好,还冲宋萤发脾气……明明最该振作的人是我,可我现在连上课都集中不了精神……”

      林安言静静听着,等他停顿下来,才轻声开口,语气是一贯的平静,却带着一种抚平毛躁的力量:

      “允许自己有时候没那么坚强,江浔。”

      江浔猛地转过头,看向他。

      林安言的目光落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紧蹙的眉心上,继续说道:“家里出事,谁都会乱。发脾气,走神,都是正常的。”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不用急着逼自己马上好起来。”

      这简短的几句话,没有华丽的安慰,没有空洞的鼓励,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打开了江浔紧锁的心防。他一直紧绷的、试图维持“正常”的弦,在这一刻,悄然松了一分。

      他看着林安言在冷风中显得格外清俊平静的侧脸,看着他被水汽氤湿的、颜色偏淡的嘴唇,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理出了一点头绪。

      “我……”江浔张了张嘴,想说父亲生病的事,想说那场争吵,想说那句“对不起”,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不想说可以不说。”林安言截住了他的话头,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天空,“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四个字,轻飘飘的,落在深秋萧瑟的风里,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分量。它不承诺解决所有问题,不承诺驱散所有阴霾,只是承诺一种存在,一种陪伴,一种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你身边的笃定。

      江浔感觉眼眶又开始发热。他迅速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将那阵湿意逼回去。然后,他伸出手,在冰冷的石凳上,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林安言放在身侧的手。

      林安言的手指微微一动,没有躲开,反而翻转手掌,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掌心相贴,温度从一方传递到另一方,缓慢而坚定。

      寒风依旧在吹,柏树叶发出低沉的沙沙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但在这个寂静的角落,两个少年紧握的双手,仿佛从彼此身上汲取到了对抗整个寒冷季节的微薄暖意。

      江浔依旧感到疲惫,感到前路迷茫,胸口的闷胀也未完全消散。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棵见证了太多秘密的老柏树下,握着这只微凉却可靠的手,他觉得自己好像又能喘过气来了。

      下午的课,或许他依旧无法完全集中精神。但至少,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这就够了。对于这个深秋的、经历了太多动荡的周五来说,这一点点“足够”,或许就是继续往前走下去的全部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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