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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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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的夏季,我在方氏片场做场记。我记得那年夏天非常漫长,一眼望不尽的潮热。明明眼前空荡荡的,但就像身处在人潮之中,空气互相推压着,将阵阵热浪朝脸上一波波推去,挤压地人喘不过气来,一呼一吸之间,最后都变成了苦闷。
即使香港是一个没有季节的城市,没有春秋冬,一直只有夏天。但几十年过去了,我再没有遇到那样热的夏天,热到了不真实,所以在1969年那一年发生过什么,事后再说起来,都是梦里不知身是客。梦里不知身是客,1969年到之后那几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和所有人,只不过是一响贪欢。
我在片场中跑来跑去,不一会儿衣服就从里到外湿透了,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有时候会流到眼睛里,即使擦掉了,但汗水止不住,就怎么擦也擦不完。当时片场剩下那几个还有精神的,其中有一个人就冲我嚷:“唉,老赵,大卫哭也就算了,你跟着哭什么。”
我知道大卫是导演最新力捧的一个新人,在片场上也看见过他几次,但是一直没有特别注意。在方氏影业一群高大健美的演员之中,他身形算矮小的了,而且又是皮包骨的瘦,没有通常主角那种堂堂的气派,所以的确不太起眼了点。
听说他之前是做替身和龙虎武师,但片场替身和龙虎武师那么多,谁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大卫。又说他是一次运气好,给女主角做替身的时候从楼上跳下,被经过的导演一眼看中了,先在两部戏中连着跑了个龙套,接着就成了男主角。
按道理说,这运气好的简直让人妒忌,但奇怪的是,大家并没有流露出对他多大的嫉恨。或者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大家还是亲亲热热地叫他小四或者大卫。我跟这些演员没有多大来往,所以我想,大概这个叫大卫的人有他可爱的地方,所以人们轻易就原谅了他的幸运。
这时从布景前传来一个软糯的声音:“谁说我哭了。”那个人刚才一直靠在一匹马边,手里拿着牵马的缰绳,现在抬起头来。他本来就瘦,被太阳晒得又黑,身材也不高大,被旁边另一个穿白袍的年轻演员一衬托,越发显得不起眼。当时我看了眼,心里有些嘀咕,想不知为什么导演要捧他,看上去不像是个会走红的人。
开头那个人笑着说:“你还没哭?我看见你偷偷抹眼泪了,你别告诉我那是汗水。”
大卫也不还嘴,他似乎有些不高兴,憋了半天,才气鼓鼓地撇着嘴说:“我不想卖马!”
这句话引来大家轰然大笑,连带着倦怠的空气都活泼了点。我看见一旁的导演也忍不住微微笑了,摄影师早就蹲在一旁大笑起来。开头那个人原本正靠在道具旁,听大卫这句话,笑的没留神,把道具给撞倒了,自己也跌坐在地上。他顾不上拾道具,就坐在地上指着大卫大笑说:“你还真入了戏,当自己是罗毅了!”
我这时才明白过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导演手头有好几部戏同时开拍,他应该正要拍《保镖》中卖马那一幕。这时大卫身边那匹马凑过来,它不懂人语,但是会察言观色,看见主人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就伸长脖子,温柔地用头轻轻碰了碰大卫的脸。这个动作让周围的人又大笑起来。开头那个人似乎特别爱捉弄大卫,于是又冲大卫喊着:“喂,你可要看好你的宝贝,你瞧它多舍不得你!”
大卫似乎想回嘴,这时旁边那个人笑着拍了拍他,将大卫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那个人长的端正英俊,身形也高大,站在那儿一派玉树临风,即使在方氏众多演员之中也显得出众。那个人轻轻拍着大卫的肩膀,凑过去低声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大卫的脸色渐渐和缓起来。接着没有预兆的,大卫突然朝那个人活泼泼地一笑,然后飞身上马。回过头已经是一张笑嘻嘻的面孔,朝我们嚷着:“接着拍啊接着拍啊。热的要死,笑什么啊笑。”
导演笑着摇摇头,示意继续拍。我这时也返回办公室,找编剧商量事情,但是那一瞥之间,也觉得大卫飞身上马的姿势真是漂亮,轻飘飘地像是不着半点力。一跃而起,再飘然落在马上,加上那眉目灵动,真是光彩夺目,耀眼异常,丝毫不比旁边那位白袍青年逊色。
1989年,我为美和写的剧本《英雄出更》得了最佳剧本。说实在的,这不是我最喜欢的剧本。但是我自己最满意的剧本票房惨败,害得我整整看了三个月制片人的脸色,就别提提名什么了。
在颁发最佳剧本奖的时候,我把藏在口袋里的纸条又捏了捏。虽然也有其他竞争者,但我编写的那部电影呼声最高:票房火爆,国外版权也卖出去了,几个明星有观众缘,影评家也都是交口称赞,加上我多年做编剧累积的一点名气。所以虽然大家不说,但都知道这次最佳剧本应该是我的了。
台上的司仪们说完了安排好的笑话,然后要为我颁奖的人从幕后走出来。当时我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又不能当众表露,就装作整理头发,顺便打了个哈欠,这时我看到为我颁奖的人。
事后我通过电视看到镜头中的自己,衣袖刚刚掩住了嘴,瞪大眼睛,大张着嘴,一副吃惊的呆傻样。一直到后来我走上台,脑子依旧没反应过来,一边走着,耳边一边断断续续听到司仪说着:“……的老友大卫特地从加拿大飞来,为我们颁奖……”
我看见镜头中的自己那蠢样觉得颇为陌生。你瞧,我在这个圈子打滚也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什么样事情,什么样的意外我没遇见过,但是在当时,镜头中的那个我,在众目之下忘记了准备好的台词,忘记了二十多年圈子中磨练出的演技,忘记了什么时候是演出来的失态。
镜头里的大卫有些发福,脸少了年少的棱角变得温厚很多,显得安于现状的同时也显得有些钝。他看见我愣在那儿不做声,突然嘴角斜斜往上一挑笑了,那眉目顿时顽皮生动起来:“不会吓成这样吧……”
在他笑的时候我眨了下眼,那个时候我回想起1969年的夏天,某一天他飞身上马。一眨眼的功夫,不过是翻身上马的瞬间,二十年的时光就这么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