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好不容易等颁奖仪式结束,我立刻朝大卫那个方向走去,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好不容易等到放学的学生,满心高兴地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但记者们蜂拥而至,将我和大卫隔开,我只好停住脚步,带着微笑,看着他们将话筒对准我,喊着:“赵先生,赵先生,请问你现在感想如何?“
我说:“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开心。”有细心的人这时看出我眼角居然还有泪光,可见不是敷衍。他们交换了下眼神,露出了不置信的神情,都觉得我是因为拿到这个奖,大喜若狂,所以失态。当时一阵安静后,有个记者重拾话题,笑着说:“赵先生拿到这个奖,不知是不是有一扫之前西游志异恶评如潮的闷气呀。”
大卫原本在那儿一边笑着看我们一边等我,当时他听到这句话,“咦”了一声,说:“西游志异很好看啊。”
他见我朝他看去,还笑嘻嘻地挥了挥手。眉眼如昔,好像这里不曾更名为TVB,这儿还是二十年前方氏影业的片场。
那个记者露出不相信的神情,他打量了下大卫,大概是怀疑大卫想抢镜头,便有些嘲讽地问:“不会吧,大卫先生您在加拿大,怎么看到的啊?西游志异惨到连本都没收回,更别提国外版权,根本就没卖出去呀。”
大卫听到那个人口气有些怀疑,露出不高兴的神情说:“我在飞机上看到的,怎么啦。”还没等记者说什么,他又补充一句:“他那么多作品,我最喜欢他这部。”
我看记者被抢白的脸色有点不好,于是赶紧走过去,哈哈笑着圆场,指着大卫,说:“他是我平生第一知己啦,他说好那就是好啦。”
记者们又是互相交换下眼神,大家敷衍地笑了几声。他们哪里知道我与他曾是旧交,在1969年到1979年,整整十年,我所有的剧本都是给他们写的。对现在的记者来说,那一个个名字念起来,怕是觉得嘴里都要长出青苔的霉味。但在那十年里,我所有作品的主角都是他们。
我知道对他们这些年轻记者来说,我是多年后才扬眉吐气的编剧,之前一部的西游志异还恶评如潮,投资方没收回本,我差点要被逼着离开编剧圈。他则是过气多年,又移民加拿大的武打明星。两人打个照面,再怎么显得亲热,对他们来说,都大概有点博眼球的意味。况且这个圈子里的感情,友情也好,爱情也好,总有点假作真时真亦假。闪光灯一照,多坦荡的感情,顿时都有点点心虚,仿佛所有的重聚,热泪与欢喜,为的不过是报纸上的一角。
好不容易等记者散去,我赶紧跑过去,还没等我说什么,已经被他“嗨哟”一把抱住肩膀。“喂老友,我刚才是说真的,我不是最喜欢你这一部英雄出更,但是还是恭喜你啦。”他依旧笑嘻嘻地说。
“你说喜欢西游志异我很开心的。”我说:“那也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作品。”
他听到这句话,得意地说:“我在飞机上看到,一口气看完,好激动哪,忍不住要跟身边的人说。我指着屏幕你的名字说:你看,这是我老友作品,这是我老友作品。旁边那个人也是香港人,他扫了一眼,说:我在香港看过,烂片一个,不知所云,还不如看惊世大爆炸。嘿,气得我差点想换座位。”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故意挤兑他,说:“多谢你捧场!但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夸我的作品啊?”
“以前我不懂事嘛。”他说:“而且那个时候没经历过什么事,只喜欢热闹。剧本台词一咬文嚼字,我就觉得没劲。”
我想起往事,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是啊,不过那个时候剧本也不重要,反正你们都是在镜头前打打杀杀,剧本算小事,武术指导和导演才是大佬。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经常一个月要赶出4个剧本,哪里有什么时间细细琢磨情节台词。无非是从京剧里摘抄一点,再从金庸小说里摘抄一点,凑凑就成了一个本子了。”说到这儿我大笑起来,说:“难得金庸当时也不计较。”
他也笑了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神色认真地说:“可是你给我们写的本子,我真的很喜欢有一句台词。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一直忘记跟你说。”
我等他说下去,也没有去纠正。他说“你写给我们的本子”,其实这句话不对。那些剧本,只要他是主角的,那都只是为了他而写的,其他人的台词,不过是芦苇丛中一扁舟的芦苇,是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烟雨。即使他不是主角,那么给他配的台词,再也不会用给别人。他在我的剧本中,从未说过“真乃人生快意也。”因为这句话被我给了孙羽和王钟,后来还顺便给岳星用了一次。所以他就不会有这些台词。他的台词,比如“穷困潦倒,本无争胜之心”,比如“大丈夫言出必行,我说不走,就不走”。这些话再也没在我别的剧本,以及别人的角色中出现。
但别人哪里知道这些机关。尤其是大卫,他记性好,做事又认真,在开拍之前会先看一遍剧本,通常看了一遍剧本台词就记得差不多了,剩下就是在开拍之前又嘻嘻哈哈地和狄荣再对一遍台词。对那时的他来说,“人生快意”和“穷困潦倒”大概也没什么区别,在打闹之中也就这么对完台词了。
但我不知道原来在那段时间,他也曾留心过我的剧本中某一句台词。
大卫想了想,有些赫然地说:“是你第一次给我们写本子啦。《献珠》,你还记得么,那时我们要去杀昏官,埋伏在芦苇丛中。本来那么紧张的气氛,可你一定要加一个情节,你让……”他有些犹豫了下,还是说:“你让狄荣突然脱下身上外衣,罩在我身上,说‘我觉得夜有些凉,弟弟,你的衣服单薄,加上我的衣服吧’。”
我没想到是这一句,当时怔了怔,然后才说:“就说你那时没文化吧,其实这句话也不是我原创,这是取自诗经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不算我的啦。”
可是大卫固执地说:“我很喜欢这一句台词。不知为什么,我真的很喜欢。”
1969年,在我即将要为方氏影业写我的第一个剧本《献珠》前,李彻导演正在拍《十三太保》。
那时我已经与他们熟悉起来,李彻有意栽培我,拍片的时候经常让我去旁观。拍十三太保的时候,香港创下了最热记录,连马都热死了几匹。我看到大卫还得穿着剧中白色毛茸茸的背心和靴子,绑着头带,看着都替他热的慌。
拍十三太保被五马分尸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台子怎么也搭不好。李彻导演一气之下,就宣布今天暂时停工。大家个个都热得晕了头,听到暂时停工,连兴奋都察觉不到,都一脸麻木地收拾道具各自回去。
我在回去的时候看到大卫和狄荣朝我这边走来,他们被太阳晒的,两个人都是一脸疲倦。尤其是大卫,他还没来得及换下戏服,依旧穿着那套白色毛茸茸的背心和靴子,如果不是狄荣在他身边,我都要担心他在回宿舍的途中就会热晕过去。
这时两人也看到我了,狄荣立刻露出笑容,太阳下他一口白晃晃的牙齿,加上灿烂的笑容,看起来非常耀眼。他叫了声:“赵编剧。”
我赶紧说:“叫什么赵编剧,叫我老赵得了。”说起来我来到香港的时候就已经大学毕业,年岁的确比他们大几岁。
这时大卫沉着脸,在经过我的身边时才抬起眼皮,板着脸叫了声赵编剧。虽然是叫我,但是眼睛根本就没瞅我这个方向,也没等我回声就匆匆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狄荣赶紧走到我身边,有些歉意地笑着:“赵编剧您别介意,他只是热的没精神,不是对您有什么意见。刚才这么一路走过来,他对谁都这样。”
我原本在心里的确有些嘀咕,当时我虽然算起来职位不高,但怎么说也有点资历,大家见面还是会客气地笑一笑,叫我一声老赵或者编剧,没谁当面甩过我脸色。况且大卫那时不过是刚从龙虎武师签过来的演员,李彻是打算捧他,但那也只是打算,捧他的剧本我这儿还没动笔呢。
听到狄荣这么一说,我也明白过来了。大卫这个脾气,后来我跟他们真正相处熟悉,并成为朋友之后才知道。他是个过于情绪化的人,又不会掩饰心思。心情好的时候高高兴兴缠着你说话说个没完,而且赶也赶不走,站在一旁嬉皮笑脸地看着你一脸无奈。心情不好的时候冷着脸跟谁欠了他钱似的。李彻导演虽然知道他这个脾气,也没怎么说他。那段时间大家都惯着他,没人跟他说,其实这个脾气不好,尤其是在娱乐圈,这种脾气真的不好。
我当时看了看天空,说:“可不是么,今天可真够热。”
狄荣大概担心我心中对大卫还有意见,他本来热得一脸汗,还是停住脚步,又一脸诚恳地跟我解释:“您别怪他,这天气,他还穿那么一身毛背心。我这几天都热得没什么心情说话,虽然他不跟我说,但我想他心情肯定更差。”
我本来想客气几句就走,听到他这句话,忍不住又停下脚步,看了看狄荣,又看了看不远处已经停下脚步,很明显正在等狄荣跟上来的大卫。那个时候我突然想给我将要动笔的《献珠》加这么一个片段。
兄弟从牢中救出弟弟后,两人就要去杀那昏官。兄弟二人潜伏在芦苇丛中。此时有夜风从湖面吹过。
【哥哥不由冷的一哆嗦。他不由扭头去看身边人:这风吹得我冷,想我弟弟刚从牢狱中救出,来不及多加几件衣服,他衣服单薄,怕是更冷。】
哥哥突然脱下身上外衣,罩在弟弟身上,说‘我觉得夜有些凉,弟弟,你的衣服单薄,加上我的衣服吧’。”
1979年,两人之间决裂已明显到无法掩饰,事情被摆到到了台面上,各个报纸上都大肆宣传猜测。数派人马纷纷持笔,各自支持一方。也有记者找到我,问我狄姜二人当年那些情谊,号称银幕兄弟,是不是真如倪小姐所说,只不过是公司宣传方针路线,台上扮演兄弟而已,观众又是一厢情愿,现在两人不走双生路线,自然无所谓友情云云。
我在记者面前一向是老好人,当时也发了脾气,骂他们胡说八道。当时我拍着胸说:“我不管现在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狄姜两人当年是真的亲如兄弟。什么台上扮演兄弟,胡说八道,纯粹放屁,你告诉我要什么样的演技扮的出来这样的兄弟。”
过了几日,台子终于建好了,于是可以正式开拍十三太保被五马分尸的那一段。那时狄荣扮演的十一太保已经死了。本来已没他的戏,又是大热天,没自己戏份的人早就躲回宿舍乘凉。但是他还是顶着毒辣日头跑过来看拍摄。别人问他,他只是笑,好一会儿才说来陪大卫。当时大卫扮演的十三太保,四肢和颈部被绳索绑住,待马匹做奔跑姿势,镜头就转向大卫的脸。
当导演一声开麦拉,我不知为什么,扭过头去看狄荣。在大卫露出痛苦的表情时,我看见狄荣像是同时被人狠狠刺伤了一下,他紧紧握住手腕(那是十三太保被绑住的地方),咬住牙抑制着什么(十三太保代替他绝望地喊出了声音),也露出了非常痛苦的神情,好像那个时候他和大卫的那个角色一起承担了痛苦。就如同大卫的那些伤口,也同时伤在了他的心上一般。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唉。与子同袍。与子同喜同悲,同进同退。痛苦与共,狂喜与共。至少在那几年里,那些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