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十九章 醉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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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深夜，段汝月在听记结束之后整理着信件，有些迟疑地开口问他。
“什么‘那边’？”伯爵怔忡的神情突然调整回平常的整肃，抬眼看她，“‘那边’怎么了？”
他们在军中有时也用‘那边’代指敌方，所以伯爵有些没反应过来。
段汝月意识到了自己的用词歧义，立刻及时纠正道：“对不起。我是想问，大海的那一边。”
敌国与格兰维亚是陆上接壤的，而法国却隔海相望。
“……”
伊里西斯伯爵这才逐渐放松下来，但是却陷入了难得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由您来问再合适不过了，段小姐。毕竟替我代笔了这么长时间，您应该对我的家庭情况有所了解。”
“我很抱歉，我绝非有意探听。可是我发现您近几年收信的表情和回信的语气有些……有些难过？”
“……您的感觉并没有出错，”伊里西斯伯爵推开眼前桌面上的各类文书，就像是想把自己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强行清空一样，他抬起一只手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惫，“能泡一壶浓茶来吗？今晚我们可能要再次通宵，所以给您讲个故事作为中场休息或许是不错的选择。”
“好。”
不一会儿，深棕色的茶水冒着袅袅热气注入军用水壶，他们两人分坐在书案两侧，各自捧着手里温暖的容器。
“……我的夫人佐尔薇来自法国的维拉尔家族，那个家族在一段时间内非常推崇近亲结婚，结果导致他们家族的女性身上携带有奇怪的病症，她们的头脑非常聪明，可寿命并不长久，总是年纪轻轻就瘫痪在床，病痛缠身直到最后药石罔治，基本上没有女性能够活过30岁。
“早在与我结婚之前，佐尔薇就曾经非常坦诚地告知我这样的风险让我好好考虑，但是我那时年轻气盛，并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只觉得好好保养就没什么问题，另外，怎么就能假定我和她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会是女孩呢？说不定这个诅咒到了我们的下一代就能解除……唉，事实证明，我真的不该那么自负，有时候和命运对赌风险成本实在相当之高，毫无疑问，我们输给了命运。
”最近几年你也注意到了，她来信的频率正在变慢，近几年我的女儿塞洛丽娜也逐渐长大了，之前她只是在信件结尾和四周画点装饰或者简单写上两句，可现在的来信里，已经有她替我的妻子代笔的段落。恐怕在未来几年，总有一天那边的来信会完全由我女儿的字迹组成。虽然我欣慰于她的进步，但是对于她们身体状况的忧虑也同样折磨着我……”
果然，伯爵的担心在第二年就变成了悲痛的现实，漂洋过海的家信变成了一封简短的讣告：佐尔薇·伊里西斯伯爵夫人于法国去世，留下了9岁的塞洛娅一个人在法国的维拉尔公爵家寄住。
来信时正赶上边境战争胶着期，虽然形势不太乐观，但当时的陛下、霍莉公主的父亲威廉三世依然非常开明地许可了伊里西斯伯爵的申请，让他从边境暂时抽身料理家事。在边境整整4年没有请假的伯爵头一次有了时间，却是为了去法国亲自接回妻子的棺木。这一对有了孩子以后聚少离多、被迫分居两地的夫妻，终于时隔4年之后再次团聚，可惜却是阴阳两隔。
北方边境还需要伯爵出力，根本无法让他分心照顾自己年幼的女儿，因此只好将孩子接着长期托管在亡妻的哥哥、维拉尔公爵名下。后来据随行的副官反映，伯爵一路都沉默寡言、极度平静，唯独在即将登船回国的时候，从维拉尔公爵夫人手里接过自己的女儿，与她额头相抵亲近了一小会儿，那时有一滴泪水从年幼的女孩脸上流下，不知道是父女二人谁的。
思绪及此，段汝月忽然意识到，也许眼前的女孩在酒醉后说出的谵妄之语，曾是她的亲身经历也说不定。于是作为曾经的见证者，她的眼眶也有些发酸，抚摸女孩头发的动作越发轻柔：“那……那个女孩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那个女孩是在接到她父亲的讣告之后病重的，坐了几个月的轮椅，但是维拉尔公爵夫妇非常爱她，利用家族势力替她去世界寻访医生，用了好多、好多办法……后来她就好了，彻底的好了。”
“怎么好的？”段汝月见她现在能跑能跳，确实不像得病的样子，不免有些好奇，世界上真有如此神奇的事情？但同时又感到欣慰，在天上的伯爵夫妇终于可以安心了。
“维拉尔公爵一家找来了一个叫艾薇儿的女孩，来代替她受罪，她自己私下里是这么说的。可公爵一家认为那是必要的牺牲。”
代替受罪？段汝月有些吃惊。作为丝国人，她早在祖国生活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些能人异士可以转嫁疾病、气运、命格，虽然不知真假，难道公爵家真的请到了丝国的方士？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那医生和我的长相相似吗？”
“不是，医生的长相都很平常，也没有像您一样的黑发黑眼。但是他们采用的治疗方式，嗯……是非常、非常残忍的筛选和做法……哕！”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单纯醉酒，趴在躺椅上的女孩突然垂手拽出躺椅下的空夜壶，干呕了一声，但什么都没吐出来，毕竟她今晚只喝了半杯酒，什么也没吃。
段汝月一边帮她拍了拍后背一边思考着，抛出一个她觉得最恐怖的猜测：“他们让你吃了她？”
西方的很多地方不是相信血肉能通灵的吗？
“我、我吃了艾薇儿？”塞洛娅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迷茫地盯着她看，喃喃重复，随即笑了，“怎么可能，哈哈。”
段汝月松了口气，随即听到了更令她意外的回复。
塞洛娅一翻身，头枕在段汝月膝盖上，在月光下懒洋洋地回答：“我没吃，是他们吃的。我拼命想把她藏起来，可他们把艾薇儿从……里拖出来，杀掉了。”
什么意思？她说的藏身地语焉不详，段汝月没听清：“什么地方？‘他们’又是谁？”
塞洛娅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喃喃道：“他们有好多人……他们把她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拉出来，又把她带到高处推下，随后把摔得不成样子的她装进了别人的模具里，倒模出来送进烤箱里烤熟……然后艾薇儿就被吃掉了，像姜糖饼干那样……这可是我亲眼看见的。”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怎么突然说起醉话来了。
段汝月越听越乱，最后放弃纠结那个可怜孩子的死法，直接不装了，询问她想知道的结果：“那您现在病情如何？已经得到控制了吗？”
“病？我可没病，”塞洛娅抬眼看她一脸复杂的表情，再次笑了起来，“我今晚说话是不是很奇怪？我也这么觉得，但每一句都是真的。其实我不应该跟您说这个的，您太聪明了，即使是醉话也一定能听懂……但那又如何呢？反正我都醉了。”
段汝月心说这我可真听不懂。
不过看她越发上头地嘟嘟囔囔，也没法再聊什么宴会的话题，段汝月只好哭笑不得地将她放到床上躺好：“太晚了，明天还要赶路，小姐先睡一觉吧，明早我用丝国的方子给您做个醒酒汤，您就能少难受一点了，不然早起坐马车可要头痛。”
“老师，您听说过‘失乐园’吗？”躺进被窝里的女孩突然发问，让她猝不及防。
“……没有，那是什么地方？听着有点宗教性质。”段汝月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有些迷茫。
女孩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最后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的，问问您而已。晚安，老师……谢谢您听我讲故事。”
——谢谢您听我讲故事。
当年那个坐在她对面，手捧热茶的伯爵也是用同样的话，结束了那晚的闲谈。甚至连今晚的夜风也带上了几年前同样的气息，让段汝月格外怀念。相同的说话方式令父女两人的脸奇迹般地在她眼前重合，中和掉了此前一切的格格不入。
“晚安，塞洛丽娜小姐。无论如何，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了。”
段汝月柔声道，在女孩额角处轻轻落下一吻，随后吹熄房间内的灯盏，拿上门边的烛台悄然离开。
当房门“吱呀”一声关闭后，静静闭眼躺在床上的女孩忽然睁开了眼睛。
随后，在月光下，两行清泪清清楚楚地泛着光从眼角顺着两侧脸颊流淌，无声淌到了枕头上，晕开小小的湿迹。
她抬起右臂，借着月光缓缓拆下手上的绷带，伤口处已经沿着狰狞的痕迹长出了粉嫩的新肉，那处刺青也已经永远掩盖在层叠的疤痕之下再也看不出原样，但是在女孩眼里，那朵淡紫色的鸢尾花却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在回忆里依旧刺痛无比。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十九章 醉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