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唯此寄海楼

2、娘在这呢

　　铁柱眼疾手快地托住了玉梅。这个平日里只会憨笑的汉子，此时已经流了一脸的泪。他的手还沾着浮灰，将玉梅的那身麻色袍子弄得脏了几处。但没人顾得上——

　　平阳和信阳扯着嗓子开始哭了起来。对他们而言，父亲的去世尚且因为没有眼见为实而欺骗自己，但母亲，她那高大的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来，像大树被连根掀起，直接栽进了泥里，

　　院子里的鸡鸭听着这闹剧全都缩进了窝里。此时此刻，玉梅什么也听不见了，却唯独孩子们那泣血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脑袋里。

　　她还有孩子，还是两个。她不能觉得累，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她也不能觉得累。她是家里唯一剩下的树了。

　　于是，她睁开了眼睛，搀着铁柱的手站了起来，应着孩子们的话：“娘在这呢。”

　　铁柱在旁边虎眼含泪，说道：“嫂子，您放心。二牛哥救了俺的命，以后他的孩子就是俺的孩子。有俺在一天，一定不会让俺们受欺负。”

　　“没事的，换谁都会那么做的。只是二牛他运气不够好......”玉梅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说不出那么多的客套话了，她怎么能不恨呢？如果不是铁柱站在那后面，如果不是前面有人挡着他路了，她的汉子怎么会回不来呢？但她不能当着孩子的面恨。

　　“我去给孩子们生灶做饭了。”玉梅丢下这句话，一手拉着平阳，一手拉着信阳走回了那窑洞里。

　　因着女人要迎接她的丈夫回家吃饭，窑洞门口的帘子早就掀开着贴着门框。随着玉梅的动作，苎麻编着的帘片又严丝合缝地挨在了一块。

　　而铁柱看着女人那腰间因走动而出现的褶皱，慢慢握紧了自己的手。

　　平阳和信阳平分着吃了一个蛋，这本来是留给他们爹的。

　　“但爹没福气。”玉梅看着他们这么说，“以后你们每天早上得吃一个蛋，晚上再每人半个蛋，都得长得高高的。”

　　平阳含着蛋黄，含糊不清地应着。信阳却出于小动物的本能，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

　　信阳的本能是准确的。玉梅转天就去了小队那里谋一份差，家里少了个人赚工分总会让日子又苦起来，她不能让丈夫的心血就这样消失。于是她跟生产队队长要一份同样在矿队里的活。没有什么别的原因，矿队都是卖力气的活，一天下来的工分比其他队的要多一点。

　　可生产队队长不同意。他捏着烟斗，砸吧砸吧嘴，说：“二牛媳妇，俺知道你也不容易。但古往今来，就没个女人能下矿的。”
　　“可俺还带着俩孩子，要是还在后边队里干着，赚的工分还不够娃娃一个月喝汤的。”玉梅把自己手里的竹篮往生产队队长那里放了放，“俺家养的鸡每天只下五个蛋，三个蛋娃娃要吃，剩下的都攒着给队长您的。”

　　“俺家的情况还请队长看看，实在不行，我帮着把矿搬回队里也成。”玉梅看着生产队队长掀开了竹篮上盖着的布，心下觉着稳了。

　　生产队队长捻着自己的胡子，略拖着腔调说：“那这样，玉梅同志，考虑到你家的情况，我等下去问问队里的汉子们，毕竟队里若是只有你一个女同志，要是有不依的，我这个当队长的也没有办法。”

　　玉梅只好应下来，将那筐鸡蛋递给了队长：“队长费心了。俺们家娃长大后肯定要来您这磕头的。”

　　队长摆了摆手，说：“娃长大之后再说吧。汉子们估摸着下午能把二牛给抬回来，你等下去队里领下孝服。二牛英年早逝，队里都觉得可惜，这事得好好办的。”

　　玉梅听着点了点头，那平日里梳在脑后的头发有几缕挂在了耳旁。她对队长说道：“俺知道的，但娃的事不能不管呀，俺还得回去给娃娃做饭呢。”

　　“去吧去吧，娃娃要好好养。前几天那边还派人来说过几天要在咱们大队这里办个小学，要搞义务教育”，队长顿了顿，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几个烟圈来，那熏人的味道几乎凑上了玉梅的鼻尖，“俺看你家娃娃都到年纪了，到时候留心些带娃娃来报名就成。”

　　“成。”玉梅忍着咳嗽，又谢谢了队长，就回了家。

　　当玉梅回家的时候，平阳正一脚踩在柴火上，从旁边捞起麻绳就要上捆。可是他个头小，又不会使劲，把柴火踩散着根本扎不起来。玉梅把他支开，自己弯腰把柴火捆好，边捆还边问平阳：“你妹妹呢？”

　　“妹去找隔壁吴婶做针线活了，她说绣花拿去队里也能换工分。”平阳学着玉梅的样子，又找了堆柴练手，“妹说吴婶之前生狗剩的时候，就是拿绣花活去抵的。还说娘之前也是托吴婶向队里交针线活的。”

　　但平阳没提信阳说的其他话，他妹妹比他敏锐得太多。玉梅刚走，她就把他摇起来，说了好一堆的话，连鞋子都是边跑边穿着去找吴婶了。

　　玉梅听着叹了口气，她不得不承认，孩子们过早地学会了苦孩子才拥有的“机灵”。而这“机灵”，她宁愿她的孩子一辈子都不需要学。可她不行，她只好说：“刚是队长找娘，说队里要办小学了，咱们都到了该读书的年纪。娘打算着把你和信阳都送去学学。你妹这么聪明，总得知道该怎么用才行。”

　　平阳听着，笑着对玉梅讲：“妹平日里就鬼精鬼精的，送去之后肯定更会整人了。到时候妹欺负我，娘要怎么办？”

　　“娘就去弄一只狗崽来。要是娘不在家，就狗来看着你俩。谁做错事，谁没做错事，娘问问狗就一清二楚。”玉梅刮了刮他的鼻子，“来，娘来教你做这些活，掏完鸡蛋之后要放到这个篮子里，用布盖着。每天只能从这个篮子里拿三个鸡蛋出来煮。”

　　“喂鸡之前要先弯腰，把鸡先唤过来。”玉梅带着平阳在院里转了一圈，交代了些事情就去了吴婶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