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唯此寄海楼

1、夜来风雨声

　　陇头村，村如其名，就在那田埂地头上长长地拉出了一条线，从东到西，屋前是自家的院，山下就是公家的田。
　　小村庄没有多少人——它的地势实在是不怎样，贫瘠的田养不活那么多人。生产小队队长是一个只认识自己名字的老爷爷，裹着白羊肚头巾，敲着烟枪走来走去。耳根却软得要命，但凡村里人出了什么纠葛他就出来当和事佬，被吵架的两个人推来搡去活像个在风头飘摇的墙头草。
　　奇怪的是这样的小队队长，居然带出了这么个以泼辣名声传遍晋阳县的小村。

　　平阳他娘/的男人死了，早起下田的时候头重脚轻一头栽进了熟透的麦田里，直接就昏死过去，偏大家都忙着收麦子，一天下来扛着锄头回去的时候才想起来有个汉子还没回来。
　　平阳尚在襁褓之中就没了爹，他娘坚强地撑着月子里的身体愣是把地里的麦子收完了，攒在家里当过冬粮。秋收之后，白天里把小平阳背在背上四处找活干，晚上就坐在窗前边借着月光给补一点衣服。
　　眼瞅着就得入冬了，村里人看平阳他妈孤身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过不了这个冬天，由村长牵头给她订了一门亲事。
　　她要嫁到陇头村去，给一个刚丧妻的男人当续弦。队长这样劝她，陇头村虽说男男女女都泼辣了点，但起码是个直肠子，扯不得弯弯绕绕，嫁过去受不了什么委屈。小村子家长里短的大家也都知道，那么多双眼睛，人家也干不出来打女人的事情。
　　队长知道她跟她男人感情深，又补道：“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着平阳想想，冬天本来就难熬，你一个女人家又学不得人家干拉纤的活，除了在家里窝着等开春青黄不接，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他男人我相过了，本本分分，又有一把力气，何愁过不好日子呢？”
　　他妈叹了口气，那男人的情况她清楚，隔壁大婶每天从早到晚车轱辘一样说给她听，忠厚老实，本分人，吃的是力气饭，女人难产死了擎等着个有奶水女的来替他奶孩子，过去了就是有人帮着顶着家过好日子的。可说到底她还是舍不得她男人，她男人尸骨未寒，凭什么她就要嫁出去了呢？
　　是了，她知道尸骨未寒这个词，她男人教的。文质彬彬的下乡知青在当地娶了一个女孩子，教她认字告诉她外面的世界，他们是过了几年举案齐眉的神仙日子的！
　　可怎么一夜之间，天就塌了呢？
　　最后，她还是嫁了，她收拾了一个小小的箱笼，里边是她前面一个男人的书。家里的什么东西她也没带走，过冬粮她分给了村里人。怀抱着那几本书，背着平阳去村口等她现在的男人。

　　现在的男人，也就是平阳他爹，黝黑皮肤的汉子抱着小小的婴儿等着她的乳/汁。他脸上的汗水淌过脸颊，初冬的日子，他居然满身大汗。若是黄土高原也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样，充沛着汗水和乳/汁，是否就不会那么沟壑纵横得险恶呢？
　　女人自然地掀起衣襟，接过孩子。信阳不认生，张开口就吮吸了起来。汉子对他新妻子很满意，眼睛大头发黑，是个齐整的女人。重要的是，有了她，他的娃不至于一个冬天也熬不过去。
　　他们走了两天的路才到陇头村。汉子也知道疼人，看她有些脚疼，就把她背起来，孩子就一个两个挂在前边，装着书的小包袱被女人放进怀里。
　　陇头村小小的，站在村口东能一眼看到村口西。男人跟她说从左往右数第五间就是他们的家，她抬头数过去，发现那门口挂着一盏红灯笼。
　　男人觉得后颈被水滴烫了一下，却没说什么，任由那颗泪珠滚进了棉衣里。
　　窑洞的门被打开，门帘被掀起，这个家在破碎了几日之后又重归完整。
　　男人没有一个正经名字，陇头村的人叫男人二牛——老实得有点二，又有股牛力气。女人嫁过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二牛是个没爹没妈的庄稼汉，爷爷养他到六岁就撒手人寰，他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可怜，女人在心里叹道。
　　她也没有爹没有妈，她爹妈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就被死了。然后她就嫁给了她那个男人，男人一直等到她十八岁才碰她。她怀孕了又生下了孩子，才二十岁就又失去了丈夫。
　　二牛呢？从有了力气开始，就帮着抬水挑粪，住着爷爷留给他的窑洞，跟着农忙忙了一年又一年。谁都可怜，所以谁也顾不上谁。
　　二牛是个寡言的人，她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女人嫁过来快一个星期，跟二牛说过的话基本都是一两个音节。
　　某一天女人喂过奶，正在院子里看着天上渐显的月亮——是个圆月。男人回来了，带着她去了村里头最大的窑洞，村长在那里等着见他们。
　　村长此时难得摆出了严肃的家长架子，询问着女人的经历，言语里似乎是满意的。村长老婆也凑过来，看了看女人的身段咂咂嘴。
　　二牛才知道女人叫玉梅，姓白。他在灯芯草的光下看过女人衣衫下白皙的肌肤，觉得这个姓对极了。玉梅的腰是细的软的，是没有粗砺岁月磨过的。
　　二牛突然想说什么，又想起了那天脖子上的泪水，终究咽了回去。
　　他灭了灯，看了看孩子和身旁的女人，也躺下去。外面的风再大，也有这门挡着。

　　日子过的飞快，从睁眼到闭眼，都是糊里糊涂的琐事。过着过着就到了春节，门口的红灯笼已经被黄沙吹的褪了色，地里什么都没有了。
　　夫妻两人开始操办起了年。
　　日子总是越过越红火的，二牛跟着村里的男人下山去挖煤了。陇头山下新开了个矿，是个大矿，急需人下井干活。双倍的工分给的爽快得要命，大家干的热火朝天，满山都是大地的震动。
　　玉梅抱着两个崽子奶着，时不时抛一把米喂喂公社里的鸡鸭。村里的女人都让着她，一般也不会刻意跟她抢清闲的活干，都是奶过或是要奶孩子的，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
　　二牛能干，能一人挑起两三个人才能挑起的担，脚程还比山里的汉子快，一担一担的煤块赚下了别人只能眼红的工分。很快，这个汉子就被带到了生产队长面前。
　　生产队队长也和他们村小队长一样，沟壑纵横的树皮脸长出能吞云吐雾的烟枪，往那一站就是立在塬上随时会被冲刷出根系的树。他问二牛，愿不愿意当一个小队的队长。
　　二牛自然是答应的，当上了小队的队长每个月能多分一点工分，正好能把玉梅的那部分抵了一点。再说了，红袖章可是每个汉子的向往。玉梅抱着俩孩子站在他旁边，他身上戴着红袖章，可谓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功成名就在今天啊。
　　他回去把这消息一说，玉梅高兴得多煮了一个鸡蛋给他吃。信阳咯咯跟他玩了一会，平阳小子只在他逗弄下在炕上翻了个身。
　　玉梅活清闲，放牧牲畜时，会挖上几棵野菜剁碎放进面糊糊里，鲜得能栽人一大跟头。
　　也托她这些野菜的福，信阳平阳安安稳稳没病没灾活到了三岁，二牛恨不得每餐都把嘴伸到她面前。
　　小队长二牛活干得风风火火，人也义气的不得了，他挑多的煤块会分给没担够的兄弟。自从他当上小队长之后，他带的小队从来都是齐头并进超出别队一大截。
　　别的队眼红，但是没人有他那把力气，能硬生生把后进生拉上平均线。于是一时间，小队长二牛成了所有人的香饽饽。每天一下矿，无数人围过来递上自家婆娘炕的窝窝头，你一言我一句地聊事情来套近乎。说不上二牛是呆还是傻，永远都是“好”、“原来是这样”、“那这样可不行”，把那些想换进队的人顶个大趔趄，又把那些想凭近乎就分得一些煤块的人弄了个仰倒。
　　渐渐地，二牛身边也就只有自己小队里的那些个人，都村子前后知根知底的。玉梅知道这些，摊饼子也总给自己汉子捎上别人家的分量，好像这样就能让那些人能照顾二牛一些。二牛想的就更简单了，村子养他小时候，他长大了就养村子。
　　工分进账是没有声音的，但是粮票布票钞票换来的米面整布都是有声音的。二牛吃饭响亮的呼噜呼噜声，玉梅收拾碗筷时瓷具碰在一起的声音是信阳和平阳小时候对富足最深刻的记忆。
　　日子过得是那样快，转眼间信阳就到了能跑学堂的年纪。玉梅想着等平阳也到了读书的时候就一起把两个崽子都送到学校里去。他们村没有小学，只有一个老酸儒天天念着之乎者也，诓一些没文化的娘们送娃娃去拽酸文。玉梅学过一些，知道哪些才是社会需要的。可是小学得去镇上，即使搭上下矿的车也得再绕两座黄土山包，玉梅走过，她一个大人都得两个半小时，实在是不方便。
　　不过她也不打算耽误崽子们的开蒙，她翻出那被压在衣物箱柜底、包在细软布料里的书，拉过两个小孩仔仔细细地读一些句子来。她偶尔也会忘记那些绕人的理论，这时候她就指着书封底的诗来让他们背，再后来就拿着树枝让他们在沙地里写。
　　他们写的是《春晓》。当年知青看着还未开蒙的女孩，觉得无论是讨论社会关系的理论还是那些被要求日日诵读的语录都不适合这个还未睁眼看世界的少女，只好拿出所剩无几的墨水在封底的空白处写上“春眠不觉晓”这样的诗句。
　　可哪知夜来风雨声，自己的花也就这样落了。

　　在玉梅让娃娃们第十次在沙地上抄写诗句的时候，风雨声又来了。这次还夹杂着煤矿里轰鸣的爆炸声——担架被抬到了家门口，十数名二牛的队友围着担架哭得昏天暗地，一个稍微知道点事的絮絮叨叨地跟玉梅说了经过。
　　在处理矿道的时候，爆破点没有找准，一炮下去矿道反倒要塌了。所有人疯了一样往外冲，没人还记得还在埋下一个爆破点的铁柱。二牛那个时候硬是落在最尾处，将铁柱拽了出来，自己却被滚滚而下的石头埋住了半个身子，当场就咽了气。
　　说话的那个正是铁柱，他说着说着就要给玉梅跪下嗑几个响头，膝盖都弯下去大半。玉梅使了全身的力气才托住这非要下跪的汉子，伸手一抹脸，湿哒哒了一片。
　　信阳和平阳没经过这样的事，连忙扔了树枝跑到了玉梅身边。可是他们的母亲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玉梅年幼丧母，长大一点了又失去了父亲。再后来就死了丈夫，生活一遍遍地带走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面对这一记记的重锤，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