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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

  •   谢元府邸的内堂里炭火正旺,宫灯摇曳,映照师生二人难解难分的重逢。
      王简攥着双手,几乎将掌心刺出血来,方遮掩起所有悔恨,从怀里拿出临行前岳修嘱托的书信。他一路揣测过信里内容,想是岳老先生放心不下,要为谢元指路。又因事情牵涉彼此,因而嘱咐他当面拆读。
      总之,似乎念完这封书信,知晓短短几句谶言,他便与谢元再无干系,恩也怨也都付前尘如海。他念及此处,内心忽然腾起一股不忍,忽然无法忍受命运的差遣。
      隆景四十二年的政潮早已教训他,锦衣玉带不过受人摆弄的傀儡,刀尖反照的光芒。可那提线的手,杀人的刀,倘若是自己的先生——
      他又该如何?
      王简霎那间心乱如麻,却因谢元催促,再不能细想下去。他慌忙展开书信,只一眼,便认出是谢元手迹,再看第二眼时,千头万绪竟无从说起,唯有热泪潸潸而下。
      谢元见他展信,满脸是泪却一言不发,心中狐疑,正要上前夺过,却听那王公选哑声道:
      “拙怀仁兄谨启,兹有翰林编修王简因故……”
      开篇一句,便让他想起信中内容,想起如何向岳修求情,托那老人照看自己外放出京的学生。心中因此碧落黄泉,荡了几荡,忽翻作无名怒火腾空而起。
      “岳修,好老儒,敢背叛我!”
      一语未尽,葱白手掌已当空落下,狠狠拍在紫檀案上。手中一串十四无畏念珠哗啦乱响,在灯下投出番缭乱光影。他一声吼完,霍然长身而起。又斜着凤眼,神色阴骘的回过头来。那目光死死望向王简,如望着砧板上的一块鱼肉,
      “是你指使的?”
      “学生……”
      王简闻言亟待分辩,却为此间真相所慑,说不出一句话来。苏州八年,他也曾肖想许多缘故,想谢元是憎恶他酒后失德,忌惮他袒露平波院真相。却从未想过,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弄臣,竟一封长信求岳修照拂,竟甘心为使自己远离风波,惹一身血淋淋的跋扈骂名。
      他的心于是忽然碎了,又忽然因此中笃念,完好如初的愈合。因而急于开口,澄清彼此多年误会,却见谢元已拂袖回身,闷闷然道:
      “罢了,你要有这般心思,本督也不必如此。”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拣了张紫檀圈椅坐下,脸上怒意消退,露出些疲倦憔悴模样。即便今年三十四岁,这兵部尚书大人,十八铁卫总督,却依然不改妩媚端丽。
      他眉长如山,眼角斜飞向浓云似的两鬓。鼻梁纤细,唇珠分明,笑起来总有些薄情。但他此时的脸色却近乎惨白,血丝满布的双眼里含着戾气,两道目光便又冷又冽。
      谢元睨着王简,不知怎得,回想起多年前岳修挂冠归隐时的情形,那样孑然一身,那样空空如也。他知道,那位老人是在怜悯自己,是不愿有人重蹈孤臣之覆辙。
      可是聪慧如岳修,为何不解他良苦用心?
      “岳拙怀老糊涂了。”
      他念及此处慨然一叹,尔后望向窗外雪色,沉声道:
      “都位列三公,乾坤独断,看惯了无可奈何。怎生偏要两全,世事又何曾两全……”
      王简听他话里意思,似乎不再怪罪自己,便膝行两步上前,将手中书信呈过头顶,
      “先生既不愿看,不妨拿来烧了。”
      “烧什么?”
      谢元冷笑,目光如静水深流,
      “我知你过目成诵。看都看了,权当天意如此,权当谢玄卿棋差一招,输天半子。”
      王简闻言,忽然堪破了前因后果,知晓了谢元与岳修彼此交错的意念。他想,倘若命运这样指使,倘若江山社稷的千斤重担这样当头落下。他便该替自己的先生一起担着,直担到生离死别。
      他于是抬起头来,神色恳切的望向谢元,
      “一介天之戮民,万般罪有应得。先生若不嫌弃……”
      “你以为我是怎样想的,又为何将你召入京城?”
      谢元打断他说话,因王简得知从前底细,便装不出那副淡漠疏离的面孔。他任凭深情裹挟魂魄,裹挟所有冥冥注定的因果。尔后含着目光,撕开功名利禄的矫饰,捧出颗炽热柔软的真心。他说:
      “自从先帝将辅政大臣委任于我,我便注定是个是非之人。我本意你曾任怀王侍讲,又在八年前平波院一案中受我谪贬……”
      他言及此处,掐动手里念珠,接言道:
      “人多以你是怀王一党,因此能够斡旋君臣关系,而不为我所累。我之所以不愿见你,也是担心匆匆一面,反生出些无谓猜疑。但无论如何,只要你与我无关,似乎都可安然无恙。”
      这些话,落在王简心里不啻雷霆。他甚至有些愧怍,想起自己在岳修面前,说谢元是“狐狸似的为人”。这话如今看来,竟是那样混账,那样不识好歹。
      即便他曾对谢元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但谢元依旧替他着想,依旧满怀赤诚托付着希望。王简于是想起门外大雪,想这大雪便如谢元心意——
      虽看来是冷的,却只有一片洁白。
      眼泪于是又落在衣襟上,使他在谢元面前一叩到底,喉头哽咽,说:
      “学生不肖,辜负先生一片好意。”
      “你也是为我,凡此种种,都是业障。”
      谢元如此说道,又凝视起对方的深邃眉眼,看他眼里苍凉磊落的英雄神色。王简是隆景二十二年生人,今年不过二十八岁。但那眉间刻印,两鬓星霜,却使他看来深受世事摧折,饱经红尘悲欢。
      谢元看着看着,不由将一串象牙念珠拢进袖口,尔后伸出手来,缓缓抚过王简白发丛生的鬓角。他轻声一叹,目光如水,喃喃自语般说道:
      “八年了,做事还是这样鲁莽,又教我如何放心?”
      王简听他说话,为那冰凉纤细的指尖触碰,便仿佛被攥紧了心脏。他默默的,等候谢元下令,等候彼此多年纠葛的结局。却见那位先生手指动了动,刹那间发付了此间恩仇,又说:
      “既如此,就让祥安差人,把西厢房收出来。你还是如从前同样,任翰林修撰,教小皇帝读书。”
      王简闻言怔住了,不由俯下脊背,期望找出些道谢的句子。然无论如何去想,无论几字落到嘴边,说出来时,都只有一句“先生”。
      他于是将这话含在嘴里,反反复复的嚼,便好像吞了毒药,吃了满口黄连。
      先生,他的先生,仍是他心上最热烈真挚的爱,最彻骨难消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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