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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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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广元年,二月二十九日清晨,
谢元换了身一品形制的绯红蟒袍,海水江牙在漫天飞雪里灿烂生辉。府中奴婢们于是前呼后拥,穿一方寂寞中庭,游鱼般涌出门去。
因昨夜天色已晚,收拾不及,许多杂物仍堆在西厢廊下。管家祥安于是命人今日来取,因此忙忙碌碌,摩肩接踵。王简见此情形,唯有放下笔管,垂手站在门外。
他见谢元从庭中走过,袍裾翻飞如牡丹怒放,开在堆银砌玉的大地上。便忽然想起八年前彼此初见,似乎也是这样衣袂飘转,带来他一生难解的痴念。
谢元自然也见到王简,却不知为何,有些惧怕与那目光对视。他步履匆匆的走出门外,仿佛只要多待一刻,便会为那目光点燃心中埋葬多年的死灰。
倘若八年前,平波院里王简所作所为是冒渎师长。那念念不忘的自己,全然宽恕的自己,又是安了怎样心思?
“督主,飞龙卫泠官回令。”
谢元正出神想着,却听门外属下禀告。一封简短奏报便越过风雪,双手呈递在他面前。他于是顺着十指,望向单膝跪地的半大青年。
这名叫泠官的青年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生了副绝妙皮相。他眉眼如画,唇红齿白,腰挂鎏金宝剑。一身铁灰箭袖下,露出截玄色织金的海水飞龙内里,映着雪光煞是好看。
“知道了。”
谢元随口回应,尔后袍服一拂,将飞龙卫奏报卷入怀中。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停着的八抬银顶官轿,于是抱着手炉,低头走入轿帘。
八个轿夫见状,扛起柳木镶金抬杆,一路脚步轻捷,雪声嘈嘈,往南面五凤楼去。五凤楼中的班房太监也早已闻讯,于是将一顶二人抬舆放在拱券门下,专等谢元落轿换乘之用。
少一时,那顶人人妒羡的八抬大轿便踏雪而来,从中走下位锦衣玉带的盖世权臣。班房太监立刻迎上前去,为他打起盏琉璃宫灯。幽蓝色的朝雾于是顷刻飞散,现出朱门碧瓦,威严宫禁。
谢元乘着抬舆,穿几条青砖过道,几扇铜钉大门。那栋先帝起居议事,雕梁画栋的恢弘殿宇便转入眼前。他父亲谢邕亲笔所写的,“静安虑得”四个大字挂在殿外,映一水儿生漆栏杆,一面刺绣暖帘。
几十个太监忙忙碌碌,将廊下擦得一丝雪花也无。一位瘦高身量的锦袍太监便站在其中,手执白玉拂尘,来来回回的巡视。
他一见那大红抬舆,旋即背过身去,又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一声。他是弘广当怀王时侍奉的总管太监,因而对从前支持穆王的谢元多有怨恨。
更何况,太监死了主子便是丧家之犬,这些朝臣实然也并不例外。穆王死后,仰赖先帝呵护,谢元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如今隆景驾崩,改弦更张,凭什么整日花枝招展,一副盛气凌人模样?
他念及此处,面上寒意更甚,只等背后有人说话,方回过头来,堆起笑脸逢迎。他一面行礼,一面说:
“谢兵部好早。”
谢元闻言,垂眼似有若无的一瞥,认出是从前怀王身边的总管太监汪兴隆。又看他细眉细眼间虽貌似殷勤,却隐含刻毒之意,于是笑道:
“吹什么风,竟单留你当差?”
汪兴隆听他说话,想谢元是笑自己不配,便一阵恼羞成怒,又眯着眼腹诽,
“生得妖冶狐媚,不知这件蟒袍是用了何种伎俩。”
但碍于飞龙卫权势,碍于辅政大臣之威,这话他说不出口,也不敢真同谢元发作,只得勉强答道:
“近日里风雪交加,老祖宗咳嗽的毛病总不见好,因而命奴婢当值。”
汪兴隆这样说着,内心却好不情愿。所谓老祖宗,便是隆景朝的总管太监潘岳。在他看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同样适用宫禁。既然弘广即位,那大内总管太监的位子,似乎也应该由他来坐。
谢元却仿佛看穿他心中犹豫,看穿他话里许多小人得志嘴脸,于是笑得愈发妩媚。他一双凤眼颠来倒去,打量行货似的将汪兴隆看了又看,忽然双唇一启,笑得愈发妩媚,
“那便劳烦通禀,就说谢元有要事相商。”
汪兴隆闻言,唯有咬牙应允,转身向殿内而去。片刻以后,两扇雕花漆金的高大房门为内侍缓缓开启,霍然现出灯火辉煌间昭昭烁烁的天子明堂。
弘广穿着件明黄色的蟠龙锦袍,系珍珠发冠,双手按膝,端坐在九龙座上。虽说天下至尊,可模样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眉眼怯怯的,举止却很温柔。
他望向阶下跪拜的辅政大臣,看一袭绯红蟒袍铺陈在地,便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慨然心思。倘若隆景并非那样绝情,那样极力置韦慎于万劫不复,或许今时今日,这些锦衣玉带将是别样主人。
毕竟在弘广眼里,在一个孩子眼里,舅父总是亲的。更何况生母韦贵妃早亡,养母陈太后是穆王亲生母亲。茫茫深宫里照拂他,呵护他,替他周旋之人也唯有韦慎而已。
“臣谢元恭叩圣安。”
一声呼喊召回了弘广思绪,令他伸手为谢元赐座,注视着阶下的清冷眉眼,凛冽襟怀。他顿了顿,拿起一副庄重模样,对谢元说:
“太傅近来可好,朝中诸事可还顺遂?”
“承蒙陛下过问。”
谢元说着,又向前倾了倾脊背,拢着那串先帝御赐的十四无畏念珠。他将心中条陈,飞快理过一遍,尔后温声奏对道:
“昨夜飞龙卫来报,言保定河间二府连日大雪,致使房屋毁塌,春耕不克。一众灾民徘徊城外,亟待朝廷赈救。”
弘广闻言一怔,不料登基之初便有如此大事,立刻将目光投向谢元,企盼这辅政大臣说出个万全之策。谢元与那目光触碰,于是多了几分胜券在握。他想,只要小皇帝愿倚仗自己,许多事便可徐徐图之,许多人也可兵不血刃,杀之后快。
他念及此处,又露出那种妩媚多情,欲说还休的笑容。而弘广年间惊天动地的巨变,山雨欲来危风满楼的气息,便在这笑容里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