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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

  •   弘广元年,二月二十八日,北京城。
      自隆景驾崩以来纷纷扬扬的大雪依然在下,遮覆人的命运,遮覆以万物为刍狗的不仁天地。
      钟鼓楼南面,一条葫芦巷子由东到西,住满了京城半数以上的二品大员。巷子东头的恢弘宅邸里却静悄悄的,只有前日番邦进贡的蓝眼狮子猫,在偌大庭中扑着脚步,追逐从天而降的雪花。
      从苏州来的马车,赶在东直门关闭前踏入京城,因是苏州会馆所赁,便将王简这八品芝麻官抛在正阳门大街,任他自寻住处。
      王简于是来回转了两圈,只觉离京八年,一切都恍如隔世。唯有谢元府邸,他从前中状元时跨马簪缨一步步走过,以至今日都记忆犹新。
      临行前,岳修曾再三嘱托,劝他释怀,命他立刻拜见谢元。他便因此生出些痴念,又凭着一点痴念,背着包袱穿越大半京城,伫立在多年未见的恢弘宅邸前。
      谢府门房早已换了几茬,不认风尘满面的落魄书生,更不认身上的八品冠带。但那门房的规矩却足,一见王简便弓身行礼,口中称道:
      “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所为何事,可有拜帖?”
      王简听他说话,想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便暗自惭愧,回礼道:
      “万不敢当……在下苏州教喻王简,有要事求见,烦请通融禀告,在此先谢过了。”
      “不忙谢。”
      那门房闻言摆手,显出些为难神色,又看了看天上大雪,因对王简解释道:
      “天色已晚,主人也已睡下,大人不妨改日再来。”
      王简听罢,正要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早已不是谢元学生,也早已不是天下闻名的状元郎。他一颗心便仿佛滚落在地,被茫茫雪花浸染,那样冰凉而又痛苦。
      那门房似乎看出此间纠葛,又见王简而立年纪两鬓斑白,一时心中不忍,站在门前犹豫不决。他试图出言宽慰,却在万籁寂静里听背后脚步声响,转身窥见谢府管家祥安快步走上前来。
      祥安穿着领羊皮里绀色锦袍,脚蹬翻毛皮靴,一见王简便喟叹出声,将他上下打量,好好看了一番。祥安做梦也不会想到,昔年连中三元的王公选今日竟会是这般模样,竟会穿着褴褛难补的破棉袍,老松磐石般站在门前。
      他念及此处,立刻从旁拿出把雪伞来,替王简仔细撑上,又含着眼泪问询:
      “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风刀霜剑,身不由己。”
      猛然遇见故人,王简心中宽慰与悔恨交加,一时唯有苦笑,再说不出话来。他接过那象牙描金的十八棱雪伞,极力从过往深渊里拽出些句子,便凝起目光望向那谢府管家祥安,又重新说道:
      “苏州寒山书院的岳老先生,托在下给谢兵部带了封信,严令当面拆读。只是……”
      “我明白了。”
      祥安听他说话,立刻点头,一面伸出手来邀王简进门,一面说:
      “大人在堂上稍坐,喝杯热茶,容我通禀一二。”
      王简见他依旧眉眼宽和,人品忠厚,待自己与从前同样,丝毫不受沉浮牵绊,因而十分感动。他跟在祥安身后,穿两道抄手游廊,过冷梅扶疏的偌大中庭,便见一座檐角飞动,玲珑精致的华美厅堂。
      祥安打起暖帘,安排王简坐在堂内紫檀圈椅上,便命侍女奉来一套白瓷薄胎茶盏,沏了上好紫笋,又转出门槛往后堂而去。
      谢元初任辅政,又兼新帝登基,宫内宫外诸事烦杂,不免宵衣旰食。今日酉时刚从兵部衙门回府,不及用膳倒头就睡,此时正抱着万字锦被,侧躺在雕花短榻上。雪色微茫,月光晦暗,自窗棂透进,将如瀑青丝照得浓墨连绵。
      他连日为朝廷奔忙,不敢怠慢,亦不敢久睡。因而祥安甫一说话,便立刻警醒过来。又揽衣起身,以是宫里传召,却听门外慢声道:
      “老爷,苏州王大人来了,说要见您。”
      谢元闻言,来回忖了半晌,方想起所谓“王大人”,便是八年前亲手外放出京的王简。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但脸上神色依然冷峻,依然言语咄咄道:
      “让他滚。不去赴任,不拜上司同僚,却巴巴儿来见我——什么毛病?”
      祥安心知自家老爷外宽内深,看似无所用心,实然处处用心,所以不敢妄加揣测。他诺诺的,将王简先前所言如实相告,又说人已进门,实在不好推拒。
      谢元自诩了解岳修,想是信中有要紧方略指点。社稷江山,千斤重担,纵不愿同王简说话,却无可奈何,唯令祥安从速引见。
      于是盏茶工夫过后,王简便随风雪跨越门槛,崩山似的跪在面前。他那斑白鬓角,青绿官袍,旋即刺入谢元眼里,使后者没由来的一阵心惊。
      谢元怔怔然望向自己八年未见的学生,看他风尘仆仆,周身落魄,却似乎透过皮囊,直窥其中无人能解的炽热肝胆。
      他不敢想,一个指天画地的年轻人,需要多少痛苦才能断绝希望,才能揿灭胸膛里赖以为生的火焰。他只知这些痛苦,此时正与过往深情一同,将他千刀万剐至血肉模糊。
      谢元几乎已站立不稳,但多少次朝堂搏命的体会,使他依然能冷着脸色,耐下心来,对王简言辞刻薄的发落:
      “闲话也不必叙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先生……!”
      王简听他说话,不由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间连呼吸都是轻的。他见谢元肩上披着件浓紫色百蝶穿花锦袍,从中露出截雪白里衣,一段锁骨分明的纤细脖颈,便忽然不敢再看,立刻别过眼去。
      然而,他已瞥见谢元目光里既怜又恨的神情,并猛然回想起八年前平波院里彼此对视的情形。那些御赐的烈酒,长夜的灯火,清冷妩媚的胴体,于是乱雪般纷至沓来,在他内心刻下绝望的疤痕。
      他于是深深一叩,
      “不肖学生王简,拜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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