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利禄》千世千景

2、引子

　　人生百年，天地一瞬。
　　纵醒也醉也，不过如露似电。
　　王侯霸业东流水，黄粱大梦谁先觉？

　　话说隆景五十年，正月二十九日，圣上于牡丹别院猝倒，满朝文武惶惶不可终日，惊天动地之变于是由此而来。
　　三日后隆景驾崩，传位怀王吕烨，遗诏兵部尚书谢元辅政，同时停用吕烨舅父，吏部尚书韦慎一切官职印信。十五日后吕烨即位，改元弘广，大赦天下。
　　如今且说二月十六，弘广御极第三日，苏州寒山寺外的破落书院里风雨飘摇。一盏白铜油灯孤支着，火光如豆，漫进书院草堂的简朴陈设。
　　草堂正中，四扇竹制联屏之后，坐着位须发皆白的佝偻老者。约莫六十开外年纪，身形瘦小，一把嗓门却大得骇人。他此时坐在几经修补的矮凳上，将手中书信看了又看，尔后低头忖了忖，又抬起头来，漠然望向门外大雨。
　　昏黄灯光映在他皮肉松弛的脸颊上，将鬓发如雪印上金边，又越过赭色棉袍，投入漫无边际的沉沉黑夜。
　　老人注视着雨点飞落的流光，仿佛木偶似的枯坐，内心却剧烈思索起来。信是写给他的，白纸黑字间两行姓名，拙怀仁兄谨启，兵部尚书谢元再拜。
　　信上字迹端丽，言辞锋锐。便一如谢元为人，虽看似妩媚却胸怀险峻。信中说了些京城概况，无非是新帝登基多有坎坷，韦慎同党不肯罢休。又问老人近来可好，苏州有何事端。
　　话到此处，皆为寻常寒暄，唯有最后一句“烦请转告苏州教喻王简即刻进京”，令他反复琢磨却百思不得其解。他好不容易，找出些过往旧事的影子，回想起从前为官的纠葛，便不由皱起眉头，慨然一叹，
　　“指天誓日之臣呵。”
　　老人对面，跪着位形容潦倒，眉眼英俊的中年人。他闻言抬起头来，怔怔然望向老人手中书信，
　　“岳前辈，是否京中有变……”
　　这名叫岳修的老人，是三十年前挂官归隐的隆景帝师，因不堪风云变幻，致仕回乡在苏州城外建了所寒山书院。但他仍清楚庙堂上的一切心思，毕竟那些心思，那些不能称之为谋略的诡计，千百年来从未有任何改变。
　　他念及此处，凝视起面前跪着的苏州教喻，幡然领悟谢元信中包含的，不可思量的苦心。恐怕宫中情形千钧一发，此时调多年庇护的王简进京，是出于八年前王简曾任怀王侍讲，又在立储风波中受穆王一党谪贬，能缓和君臣关系，万一之时也能继承谢元遗志，接替江山重任——
　　这便是身后事，是绝命语了。
　　岳修那因衰老而仁慈的心，于是刹那间疼痛起来。或许他从前会敬佩谢元孤绝，但在闲云野鹤，抛却世事的眼下，却只觉痛心，只觉无法听之任之。
　　“不为别的，是谢兵部想起你，要召你进京。”
　　他说着，从旁拾起根藤条，拄在手里缓缓站起身来，往屏风后面走去。那中年人，苏州教喻王简的目光便追随他身影，似乎不解话中含义，又似乎担忧那颤颤巍巍的脚步。
　　岳修一面走，一面径自说道：
　　“谢元还是在乎你，至于八年前外放出京，也都是迫不得已。如今韦慎罢官，他大权在握，自然要召你回去。”
　　“谢兵部狐狸似的人，其中真意……”
　　王简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几乎是在调笑。但当他言及“真意”二字时，却仍如揭开疮疤，扯得一颗心支离破碎。他宁愿相信这些笑话，相信谢元是摆弄权术，为他着想。也不愿正视自己犯下的错，饶恕那些荒唐无礼的暴行。
　　他于是凝着目光，又仰起脸来故作无谓，苦笑着接道：
　　“其中真意，恐怕谁也不能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罢……”
　　岳修说着，倒也无意替谢元分辩，只是从内堂书架的锦盒里取出张泛黄绢纸，又小心翼翼的塞入信封，尔后糊上封口，用双手捧着，步履蹒跚的转出屏风。
　　他撑着藤条，弓身站在王简面前，看这因世事摧折而浑然不似状元郎的中年人，看他眼中风刀霜剑挥砍不灭的火焰，忽然意识到谢元看人的眼光那样毒辣，又那样骇然刑伤着自己。
　　岳修想到这里，便内心一阵释然，如同宽恕了多年前的自己。他也曾如谢元同样，怀着无人能解，无处可诉的悲愿，在偌大人世里独行，直到消磨了所有心血，燃尽了所有魂魄。
　　然他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却能使谢元不必走上那样的绝路，不必断绝所有温柔的念头。他于是轻轻笑了起来，伸出骨节嶙峋的枯瘦双手，抚平了王简水灰夹衣的褶皱，又垂下眼睑，将信封交到他手里。
　　王简望向掌心轻如鸿毛的素色绢纸，正要发问，却听岳修沉声道：
　　“药有续断，人也续断。即便从前恩怨无数，也多念此间苦衷不易，多念杏坛春雨，永失弗谖。”
　　他言及此处，一双眼里的目光忽然飘向远处。雨声潺潺，火光烨烨，那样凄冷落寞的交辉，映照无数难以言喻的心绪。
　　“你进京以后立刻去见谢元。无论谢兵部如何回答，都必须将此信当面拆读，不得有误。”
　　言罢，合起双眼，沉声归结了所有意念，
　　“王简，放心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