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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倾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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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鸿音指尖骤紧。
他几时把晏风阙当成过陪衬?
纵使起初的确对他留有警惕,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这个真公子兄长一直在谦让他、保护他、关心他,在这个世界上,律鸿音还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
最重要的是,自从兄长出现以后,他不再是一个人了。钟鼓馔玉内同桌对酒,清心阁里执手抄书,集贤夜市相依谈笑,乃至国子监内形影不离的日日夜夜……
晏风阙不会抛弃他,不会剩下他一个人。
说到底,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不是因为他不把他当兄长,而是因为他奢求了别的。那些更多的,更热烈的……
哥哥,你可不可以永远陪着我?
可不可以不要爱上别人,不要看着别人,不要丢下我?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你从来都不是陪衬。”
沉默良久,律鸿音在人声嘈杂之中,缓缓把胸中积蓄已久的情愫吐露出来,“哥,你呢?你能不能……不要只把我当弟弟看?”
他还想,想要更多——
“司礼监掌印到——”
“能不能”后的几个字都被这一声高亢尖锐的报声全然压盖过去,晏风阙并没有听见。其实说出那句略显质问的话之后他就后悔了,他明明答应过律鸿音不再对他说重话的。
而律鸿音尚未从剖白后的紧绷状态中回神,那位红衣的绝色宦官便前呼后拥地踏入府门,其摆谱之阔气,便是圣上亲临也不过如此。
万栖手里捏了柄描金旃檀折扇,一身金绣大红蟒袍摇曳生姿。那双凤眼在扇页顶端半眯成薄柳残花,就这样春目含情地望过来。
似是在说:“呀,小鸿音。”
律鸿音很不适应地移开了目光。仿佛方才的狼狈都被这人尽收眼底。
管事的迎上去磕了两个头:“诶呦,督公怎得这般早便到了,府上招待不周,却是下人倏忽了。”
万栖笑意盈盈:“本督觉得招待挺周的呀。世子殿下准备得妥当,早早便派人到司礼监迎着了,本督心里可不好意思呢。”
那管事的冷汗涔涔。这话里头,分明是怪齐鹭没有亲自去接他。
正思忖着对策,便听身后一声清音道:“鹭伴父来迟,还望督公海涵。”
齐鹭从屏风后缓缓现出身形,仍旧是蟹壳青的薄缎大氅,衬着清雅而略显疏离的眉眼。不同的是手下推着辆滚轮木椅,椅上坐着的中年男人瘦成了一把枯骨。
那便是晋王齐雍城。
算起来齐雍城如今也不过四十有五,可瞧着却与七旬老者无异。两鬓斑白,面上生黄,尽管如此倒是带着笑,精神头比律鸿音想得好些。
只是那笑里空空的,宛若痴顽。原本清透的浅灰色眸子此刻糊满目眵,一副半癫失智的模样。律鸿音先前听说过,晋王的母亲——也就是齐鹭的祖母——是塞北女子,有着世代相传的银灰瞳孔,宛如夜里皎月。
而现今变成这般模样,也不免叫人可怜。
万栖走上前去,略略躬了腰,便算全了礼数了:“圣上托奴婢来祝殿下寿,殿下一切可好?”
晋王乐呵呵地拍手:“都好,都好。”
万栖笑意更深:“那便好。宫里的贵人们都惦记着殿下的身子,除了咱们圣上的贺礼,各宫娘娘、亲王、郡主们也都一并托奴婢送贺礼来。”
说着指挥小太监呈上来,一一给晋王看过。
“这是秦昭仪的珊瑚串,这是端亲王的芙蓉剑……”万栖点数着,“呀,宛娘娘也有送寿烛和绸缎来呢,诶,也亏她费心,明明自己的身子骨也没养好……”
晋王抚着那几匹锦缎,迟迟不语。
律鸿音心中莫名笼上疑云。蜡烛和绸缎?这算什么意思?便是敷衍也不能做的这样明显吧?他印象中的宛贵妃最是礼数周全,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来啊。
难不成是……别有深意?
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律鸿音打散了。晋王和宛贵妃素不相识,哪来的深意可言。
这边万栖的大戏落了鼓,宴席才算真正摆起来了。晋王病得失了威严,倒成全了席上众人的酣兴,不多时便纷纷卸了端着的架子,把酒持螯、飞觥献斝起来。
律鸿音心里郁结,山珍海味吃着也没什么滋味。方才鼓起勇气吐露的真心还没烧起来就让人浇灭了,剩下的只有父亲交待的“任务”,以及身旁沉默不语的晏风阙。
他的思绪很乱,索性站起身来,想要离开这个漩涡。
……殷敬弦也在。此刻他正端着酒盏同几个书友对饮,律鸿音从他身侧经过,还没开口,便听这小侯爷阴阳怪气道:“怎么着,你那狗哥哥不要你了。”
律鸿音面无表情道:“我们又不是连体婴。”
“诶呦喂,还我们,我们的。”殷敬弦啧啧两声,“得了吧你,嘴硬什么。我都瞧见了,你那狗哥哥分明都不稀罕搭理你了。”
说着往晏风阙的方向努努嘴,“你看不见?他盯那美人儿太监盯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好色之徒而已,也亏你把他当哥看。”
律鸿音很想无视殷敬弦这张刀子嘴,偏偏他还是做不到。因为晏风阙的确在看着万栖,虽然算不上色眯眯,但他看了!
他怎么能看别人?
殷敬弦一眼就看出律鸿音心里所想,见他唇瓣咬的通红,心里莫名起了不舒服的小刺。
律鸿音按下眼中泪意,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才不会在乎。
晏风阙算什么?在这上京城,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他一亲芳泽,而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真公子而已。先前看他还算正直,现在想想,那番话术指不定对多少人说过……
他和先前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都不过是见他漂亮,因而别有居心而已。
可是……
律鸿音失魂落魄地撤离宴席,一回神,却迎面撞上一个端着小案的王府奴婢。
小案上是一尊酒盏。那奴婢压低了声音道:“公子,这是律老爷给您送的。”又贴近一些,“……老爷说了,这东西烈得很,世上男子绝无一人可敌。您只管放心,待世子饮下,绝没有工夫来追究您的责任。”
律鸿音凝望着那盏清酒。
在接过酒杯时,心底却倏然掀起狂风骤雨。
——不是只把我当弟弟吗?不是清明正气坐怀不乱么?那现在呢?倘若你喝了这盏酒,理智的面具被撕裂之时,是否能流露出你深藏其下的本性?
这个念头几乎是在一瞬间涌上来,律鸿音没有半点纠结便接受了它,声音清朗道:“好。”
……
晏风阙盯着万栖,这个世界里最阴毒的反派。
系统用了极大地篇幅向晏风阙讲述了万栖的种种邪恶行径,仿佛细腻描写了一番晚清十大酷刑。晏风阙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唯独最后的总结真正听进了耳朵里。
“总之此人就是纯变态铁疯子,恶心程度不亚于吃苹果咬下一半的虫子,拌面底下埋的爆浆大蟑螂”。
不得不说,晏风阙被恶心到了。
但是从万栖的外表是完全看不出来的。他很美,是和律鸿音全然不同的美。如果说阿音是三月枝头艳丽娇美的春桃,那万栖就是宫宇角落里颓丽糜烂的海棠。
但是……
晏风阙隐隐头疼,“为什么你给的剧情这么多都连不上。”
系统嘿嘿道:“因为原书的剧情线就是稀烂呀,只能麻烦宿主你圆回来了。”
它又解释一通。诸如什么“世界线会自动修补,你只要抽丝剥茧推波助澜就好”“现在这些人物已经有了独立意识,会自己编织剧情的”“反正不管怎样都能圆回来”。
晏风阙听了半天,感觉有点像宿命论。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眼下这些错综复杂的疑点。稀碎的原文剧情使得他即使知道万栖是最大的反派,可也推断不出他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细节不知,全局难控。
算了。晏风阙心道,摆一摆吧,身体要紧。先让它慢慢圆着,有这工夫还不如去逗逗小猫弟弟。
环顾四周,却并未看见律鸿音的身影。
蓦地又想起系统交待的情节。
糟了。光顾着捋这可恨的剧情线,忘记那杯酒的事情了。
虽然已经知道律鸿音和齐鹭并不会在今日发生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但是系统方才所说“人物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仍在耳畔。
晏风阙心口不由得收紧,这个独立意识会独立到哪儿去?律鸿音会不会就这样半推半就和齐鹭……
晏风阙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蓦地离开席位,四下寻觅一番,却独独不见律鸿音的身影。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鲜明,晏风阙的掌心不知不觉沁出了薄汗。
气息粗重地拐过折廊,忽闻桃花香满怀。
……律鸿音端着一盏酒,桃花眼因笑而弯起,羽睫微颤,动人心弦。
“兄长还未饮酒罢,阿音敬你一杯?”
晏风阙脑子里蓦地有些空。
系统惊慌大叫,那酒有问题,宿主你可不能碰啊啊啊啊。
律鸿音又上前半步来,仰面望向他,手缓缓探入晏风阙的袖中,摸住袖袋中暗藏的锦匣。
每一个字都暗藏蛊惑:“兄长如果喝了,阿音就戴这坠子给你瞧……如何?”
粉白莹润的耳垂柔嫩漂亮,若是挂上坠子,随步伐摇晃轻摆……那糜丽场景只在晏风阙眼前晃了一瞬,便盖住了系统所有的狂轰滥炸。
唯一能牵绊住脚步的只有悬顶其上的理智二字,告诉他不该喝。晏风阙听见心潮不断地越过堤坝防线,防洪的警鸣长响不绝。
要理智,要理智,要——
藏在他袖中的食指蓦地更深几寸,柔软的食指半勾,从晏风阙紧绷的臂膀肌肉上暧昧划过。
“不想看吗……”像是缠人的蛇,“哥?”
剑把防线砍断,潮水登时漫过。晏风阙脑中一空,端起酒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