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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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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发福了些,越发贵气逼人。白皙柔嫩的脸上浅浅汪着酒窝,笑着让人看座。
寒暄几句,她突然道:“有件事不知你们知道了没有?”
我一惊,同宜嫔紧张地对视一眼。只听她道:“这几日乏得紧,懒怠出宫,消息也不灵通了。大概这事你们早知道了。”
“不知皇后娘娘说的是何事?”宜嫔陪笑道。
她眉头微蹙,端起彩凤黄釉盖钟喝了一口,方缓缓道:“真是可怜见——听说和硕长公主回宫了。”
原来是这事,我长出一口气,听得宜嫔道:“长公主前几日就搬回来了,没来拜见皇后么?”
我接口道:“太皇太后说她可怜见儿的,叫留在慈宁宫说话呢——只是从没见过,不知公主心里怎么样了。”
皇后叹道:“当初嫁给吴应熊时就知不好,年纪轻轻就这样了,以后怎么过?”
“向皇上求个旨意,让她改嫁便是。”宜嫔脱口道。
“哪有这么容易?咱们满人虽不拘这些,汉人的规矩是不行的。”皇后道。
“管那些南蛮子作甚?”宜嫔不满道。
皇后连忙摆手:“可别说这样的话,如今满汉一家,你这话可别让皇上听到。”说着微微一笑,带点调侃地道:“不然皇上又该骂你‘小儿口没遮拦’了。”
宜嫔脸上飞红,却笑道:“皇后娘娘如今也促狭起来,仔细别教坏肚子里的小阿哥。”
皇后眼波流动,喜悦地一笑,脸上散发出母性的光辉。我也拿绣帕掩着嘴笑起来,顺口道:“娘娘的阿哥倒不用担心,只是宜妹妹若有了孩子,咱们可得留意,别让他学得伶牙俐齿,将来师傅也管不住。”
宜嫔瞪我一眼,冷笑道:“妹妹自然比不上姐姐才高八斗,教子有方。”
知她多心,我不理,起身道:“咱们扰了娘娘半日,也该告退了。”
“是啊,咱们还有事。”宜嫔也立起来。
忙朝她使眼色,见她自悔失言,正局促不已。我暗自好笑,心想你也有说错话之时。口中道:“连珠针我还是不会,今日先别学新的,劳妹妹再教我一教。”
皇后笑问:“宁妹妹在学刺绣?你可找对人了。宜妹妹的绣活宫中一绝,连太皇太后都赞呢。”
“臣妾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宜嫔方从容笑道:“宁姐姐吵着要拜师,臣妾哪当得起。”
这个时候还不让人,我又好气又好笑,道:“宜妹妹过谦了,难不成真要我磕头?”
“宁姐姐安心要折臣妾的寿么?”她毫不相让。
不想作口舌之争,我转头向皇后告辞。她也不甚留,含笑道:“你们两姐妹倒好。只别顾着说话,看针扎了手。”
言外之意显然。我恭敬道:“娘娘放心,臣妾们自有分寸。”
宜嫔也屈膝行礼,同我双双退出。待走出老远,我笑道:“适才言语无心,妹妹别生气。”
“臣妾哪敢?”她也笑道。
知宫中难见真心,她如此说,定然以为我是笼络之意,敷衍而已。懒怠辩解,反正也无用,随她如何想罢。
穿过几道便门,储秀宫照壁在阳光下泛出金碧辉煌的光彩。我俩并肩绕过照壁,进了储秀宫。佟妃是储秀宫主位,她本皇上表亲,生得也是娇柔玲珑、袅娜多姿。只是素来体弱多病,承欢难免有心无力。纵然天恩浩荡,渐渐地也就淡了。太皇太后却甚是喜欢,皇后无暇料理的事多交予她去办。因她为人亲和,颇有皇后之风。因此宫人都敬重有加,俨然如副后。这事由她去办倒是意料之中,只是为何让我也插在其中,这又让人不解。难道她也怀疑我是三藩的人,想试探我么?寻思起来越发觉得蹊跷,看宜嫔却是一副深思状,我暗自苦笑——在这世间虽知过去未来,面对种种莫测却一点也应付不来。想与宜嫔结交只怕也不是易事,她对我成见颇深。其实宫中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以前的宁妃留下的阴影太重,压得我无法摆脱。
“宜妹妹的见识倒是有理……”听完宜嫔陈述,佟妃沉思道:“只是这样一来就更难查了。”
“和三藩有关的,除了嫁过去的四公主外,还有刚回来的和硕长公主。这两人怎么会起这样的心?必是有人嫁祸。”宜嫔断然道。
佟妃半日不言语,我也无甚头绪,默默坐在一旁。
良久,宜嫔突然道:“臣妾有句话,若是说出来只怕粉身碎骨。只是事关皇上安危,也顾不得许多了。”
佟妃奇道:“宜妹妹这话怎么讲?”
宜嫔冷冷瞥我一眼,我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难道与我有关?
她笔直站起来,也不看我,向着佟妃道:“臣妾只是记起一事,牵强附会应到今日,似乎也说得过去。”
“什么事?”佟妃道:“你放心,这里就只咱们,说差了也不要紧。”
宜嫔冷哼一声道:“那也不定。”
我转头叫随侍的扫花出去,看着她道:“宜妹妹只管只言不讳。”
宜嫔却道“不必“,随后又道:“我既敢说,也不怕人知道。况且这些小丫头抵什么事?深藏不露的才厉害!”
终于忍不住,我愤然道:“妹妹这话夹枪带棒,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不待见我,然而此事非同小可——难不成还疑到我头上?”
她冷笑,“姐姐急什么?人人都道姐姐患了失忆症,性情也变好了,想不到还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冷然道。
“莫说姐姐是否得了失忆症,就算得了,难道就再记不起了么?姐姐可还记得,公主幼时打翻你五彩描金蝶纹攒盘之事?”
“妹妹!”佟妃止道。
“让她说!”我就不信她真能栽到我头上来。
“姐姐那时如何不依不挠,说是皇上赏的东西,公主弄坏了,非要皇后家法处置——公主虽不受先皇宠爱,性子也淘气些,究竟是小孩子。姐姐记档不记档的赏赐也多了,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如今安排这样的计谋,也忒刻毒了些!”
“你说什么!”我惊怒而起,袍袖一带,几上粉彩八桃过枝盖钟立时摔得粉碎!
“你、你胡说!”我急怒攻心,气得浑身乱颤:“什么‘描金攒盘’,我从未见过!”锥心刺骨的锐痛阵阵传来,天大的委屈搅乱了思维。我强忍住眼泪,颤巍巍指着她道:“你有什么证据?”
“宜妹妹,这话可胡说不得。”佟妃震惊之下,勉强说道。
她冷冷道:“皇上一连几日留宿翊坤宫,若不是有人买通玳瑁下咒,算起来就只有宁妃娘娘能做手脚。”
我攥紧拳头,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丝毫不感疼痛。原来如此,我气极,温热的液体涌上咽喉,腥气蔓延在口中。我咬紧牙关生生将它咽下——不就是圣宠吗?你得不到就来算计我,让我也得不到。本来以为你性格爽利,可堪为友,却不想竟也和那些人一样,为了圣宠不择手段,血口喷人!难道皇宫之中,除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外,竟没有一点点真心了么?为夺一人之宠、一夕安寝,不惜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将旁人清白与尊严任意践踏。真是可笑,可笑之至!愤恨到极点,我语无伦次地道:“好、好,你们都来害我,我不和你们争,我这就走!”
脑中已然混乱,糊里糊涂就往门外走去。眼泪泪扑簌簌掉下来也懒得去拭。摸索着迈过门槛,扫花忙过来扶住,见我泪雨滂沱,不住口地问:“主子怎么了?”我不理,跌跌撞撞只管疾走。她慌得连忙跟上。
远远看见翊坤宫琉璃宝顶。吹了一路冷风,眼泪在脸上干了,刺痛难受。心里却清楚了些,回思适才举动,顿觉不妥:这么莽撞一走,他们必然以为我做贼心虚,便是有疑惑,此刻只怕也做实了。我一时冲动,后果只怕是百口莫辩。自悔不及,对扫花道:“回去!”
“回主子,咱们正是回宫呀。”扫花怯生生地道。
看她担心又疑惑的样子,我柔声道:“不是。咱们回储秀宫。”
她不敢多言,扶着我向来路走去。
佟妃宜嫔神情严肃,正谈论什么。见我去而复返,惊讶对视一眼。我理也不理,径直走到一旁佛龛前跪下,指天立咒:“若我宁妃有害人之心,必遭五雷轰顶,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一字一句咬着牙吐出,力为之竭。只觉胸中排山倒海气血翻涌,再也支持不住,“哇”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登时殷红四溅、朱血万点。扫花唬得慌忙跪下,抱住摇摇欲坠的我,手足无措地哭起来。佟妃急唤:“快传太医!”我闭了眼靠在扫花肩头,微微喘息。这一口血喷出来,心中反而舒坦许多。听得“嗒嗒”旗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渐渐走近。我徐徐睁开眼,水红裙摆拂过脚边。宜嫔蹲下身子,歪了头细细打量我。我冷冷闭上眼,口中又苦又涩,轻唤“茶”。扫花要起身去拿,却抱着我不敢放开手。宜嫔道:“我来吧。”回头便叫“霓裳”。那丫头早倒了一杯茶,正要递与她。她持杯送到我唇边,我恨恨地抿紧嘴唇,调转目光。她便将茶盏递给扫花,我方低头在扫花手中喝了几口。喉咙中腥味淡了些,却仍是涩涩的难受。挣扎着要站起来,霓裳与扫花忙一齐扶着我。佟妃命绮缃拿来芙蓉褥,垫在椅上。那边宜嫔又叫翠羽倒了一杯茶送过来,自己却站在那儿,微微瞅着我笑。佟妃正色对她道:“宜妹妹还不过来赔个不是!”又对我温言:“宁妹妹别生气,宜嫔向来直言直语,刚才那番话也不是对你一个人。”我握着梅花冻石杯,握住手中若有若无的一丝温暖,心下洞然:佟妃这样,不过怕我不肯饶她。她要保她!我是死是活,根本不在他们心上。或许,巴不得我死吧。我死了,就不会宠擅专房,抢去本就不多的一分圣宠。他们又可鼎足而立,争个不亦乐乎。只是没有我站在前面,挡住明枪暗箭、怨恨毒咒,只怕他们就得亲自品尝那些歹毒计谋了罢?不过,能够除去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大概也算值得。凄然饮下一口茶水,淡淡笑道:“宜嫔为皇上谋,臣妾岂会介意?”
佟妃放心地点点头,宜嫔却还是站在那儿,眯着眼笑。佟妃叱道:“还不过来,笑什么!”
宜嫔摸着腮帮笑道:“姐姐别急,事情还没弄清楚,怎见得我就不对?”
“你!”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佟妃急道:“你还说!”
我已无力争辩,凄凄笑道:“那就请佟妃与宜嫔彻查此事,臣妾避嫌便是。”
佟妃未及言语,宜嫔便抢道:“那就请宁娘娘暂居此处,查清之前勿踏出宫门一步。”
“你说什么?这是要软禁我么?”纵然气衰力竭,我仍愤然道。
佟妃也恼道:“宜嫔,别过逾了!”
宜嫔吟吟笑道:“两位娘娘万勿生气,此事臣妾自有道理。”又郑重对我道:“宁娘娘暂且忍耐一时,待此事过后臣妾再向娘请罪,任凭责罚。”
佟妃陡然怒道:“宜嫔,你既在本宫面前自称一声臣妾,这种话是你可以说的么?宁妃大病初愈,有什么差错你担得了吗?”
宜嫔却泰然自若,正色道:“娘娘听我此言,若有什么差池,臣妾一人担待。”
我心中一动,对佟妃道:“就听宜嫔的,扰姐姐几日了。”转头叫扫花回宫拿我的物品来。
佟妃见我答应,颇为吃惊,也只得点头应了。扫花一脸不情愿,又不敢言语。我不放心,又对她道:“回去谁也别告诉,就说我在佟娘娘这里住几日,说说话。要让别人知道,看我打折你的腿!”她听完只好悻悻离去。
宜嫔笑道:“宁姐姐真是聪明人。”
聪明人?我冷笑。聪明人会被你如此摆布?诬陷软禁也不得声张么?
一时太医过来,三人只作无事。他把脉后道我“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要好生将息,又开了几付安神的药。佟妃叫丫头立时煎上,又一个劲儿张罗我留宿之事。看她不停忙乱,屋里丫头们穿梭往来,我反倒不好意思。宜嫔却安然告辞,自去了。这一天惊涛骇浪,早已弄得我筋疲力尽,早早睡下,一宿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