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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第二日宜嫔清早便过来。佟妃身子不好,刚服了参茸补气丸。我也才吃了药,拿点心甜口。见她过来,互见了礼便想走开。她却道:“宁姐姐不必走,臣妾昨日冒犯,实是无奈——出了这样的事,姐姐安全要紧。”
      “难道那人还要害我?况且这些巫术也不抵事!”平生最恨别人冤枉我,她虽开解,我犹不能释怀,冷冷道。
      “不敢明目张胆害皇上,却能害姐姐呢。倘使持刀弄棒闯入姐姐寝宫,那些丫头太监可拦不住。”她笑笑,道:“姐姐现是皇上心肝上的人,若伤了一点半点,可不是要龙颜大怒么?”
      我扭过头,自拣了一块玫瑰白玉酥细细嚼着。听得佟妃关切地问:“妹妹以为是谁?”
      宜嫔嘻嘻地笑:“有些影儿,不过这回可不敢乱说。不然太医可忙不过来。”
      佟妃厚道,不解何意,问:“关太医什么事?”
      宜嫔看我一眼,含笑不答,只道:“姐姐可会骑马射箭?”
      佟妃奇道:“这怎么说?咱们满人自然会骑马的。不过女孩子家,虚应应故事也罢了。况且入了宫更没理论,早就丢开了——射箭是男人的事,那可不会。”
      “姐姐不会,有人可会……既会骑马射箭,自然也能舞刀使剑,自然也能杀人了。”
      佟妃惊道:“谁杀人了?”
      宜嫔笑道:“谁也没杀,不过臣妾瞎猜而已。臣妾想,人都道‘夫唱妇随’。丈夫既能骑射,妻子自然也输不到哪儿去。”
      佟妃道:“你这话不对。你看皇上常去围猎,何曾看到咱们妃子做这些事?”
      我拿着半块酥怔怔听着,此刻皱眉道:“妹妹想说什么?”
      宜嫔刚想说话,却见璎嬷嬷走来,口中笑道:“大清早就这么热闹!”
      她是宫中老仆,与太皇太后甚是亲密,见了她只当见了太皇太后一般。我们都站起来迎,宜嫔离得近,一步上前扶住,佟妃笑着让座。她笑道:“可不敢当。”
      我们都陪笑道:“什么事劳动嬷嬷亲来?”
      璎嬷嬷道:“还不就是那事?太皇太后要老身请三位娘娘速去慈宁宫。”
      宜嫔忍不住道:“为什么?”
      她却讳莫如深,只道:“娘娘去了便知。”
      我于是唤起扫花棹雪,宜嫔随身带了霓裳翠羽,佟妃叫上绮缃贴身服侍,另叫一个丫头疏雨扶着璎嬷嬷。一行人向慈宁宫而去。
      太皇太后神情严肃,不怒自威。皇帝一袭暗红团龙褂坐在旁边,也是一脸深沉。我暗暗心惊:如今三藩叛乱,后宫之事太皇太后从不让他操心。怎地今日有他在座?我心中莫名地有些慌乱。
      走上去请安,这才瞧见炕下瑟瑟跪着一人。绿衣小髻,一身宫女打扮。定睛一看,不是度月是谁?一阵怔忡,不知发生了何事。难道,有人支使度月诬告我?这样的事宫中多了去,难道今日发生在我身上?莫非,我必得担这不白之冤么?妄图弑君,定斩不赦。我浑身冷汗直冒,不小心被茶烫了一下,身上一颤。对面宜嫔瞄了我一眼,我只作若无其事,顺手摸摸项中银链——命是丢不了的。只是想到要离开,不由得有些恋恋。抬起眼来不舍地望向他,他却是面无表情正襟而坐。罢了,罢了,他必也认为是我干的,如今只怕也寒了心罢?你难道就不想想,我怎会害你?难道你的心就不曾为我思虑片刻,我从未得到过你的信任么?酸楚涌上心头,口中残存的药味蔓延开来,苦不堪言。
      “宁妃!”我回过神来,见太皇太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我,忙应道:“是。”
      “本宫加派了侍卫去你宫里日夜守卫,你尽可放心。”
      我怔了怔,不明所以,探询地望向她。她只作不见,对我们三人道:“那件事不必再提。你们跪安吧。”
      “是。”齐齐屈膝行礼,默默退出。度月也得了话,跟在我身后。
      出了宫门,宜嫔先道:“果然不出所料。”
      “到底怎么回事?妹妹知道?”佟妃一脸疑惑。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问度月:“可是有刺客?”
      度月离了太皇太后跟前,稍显活泼,拍着胸口道:“可吓死奴才了!”见三妃都望着她等下文,忙道:“昨晚奴才知道娘娘不回,便想睡了。皇上二更的时候却打着灯笼过来,奴才慌忙接驾。皇上听说娘娘没在,坐了一会儿就要走。突然闯进来一个疯子,拿着亮晃晃的剑到处乱砍,口中不住叫娘娘的名字。看见皇上在那儿,又向皇上奔过来,说是替谁报仇来着。奴才们吓得动也不敢动,亏得侍卫把她拦住。皇上却叫好生送到慈宁宫,不要为难她。今早太皇太后要人去慈宁宫问话,奴才就去了。”
      她一口气说下来,口齿清楚,听得我既惊又怕。却也猜出了一两分,问道:“太皇太后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问了问昨天怎么回事。还叫奴才们不可声张。”
      佟妃沉吟道:“难道是?”
      宜嫔却问:“你看清楚长什么样了吗?”
      度月道:“回宜主子,奴才那时怕得不行,只看见是个女子。对了,眼角下好像有颗痣。”
      “左边还是右边?”宜嫔追问。
      “这个……娘娘恕罪,奴才记不住了。”
      “这还用问吗?”佟妃道:“定是她无疑了。”
      “谁?”我问。
      “宁姐姐真忘了?”宜嫔道:“描金蝶盘……”
      “嫁去没几年就变了性子,姓吴的还真有本事!”宜嫔又道。
      佟妃忙道:“太皇太后不想让旁人知道,快别言语了!”
      “咱们主子就是口直!”却是霓裳插话。
      宜嫔骂道:“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当心你的舌头!”自己却又道:“臣妾还只是猜想,所以让宁姐姐住到佟姐姐那儿去。想不到她真做了,偏巧皇上还在那儿。”
      原来是她,我蹙眉:“不知如何处置她。”
      宜嫔似笑非笑看我一眼,道:“姐姐是愿意白绫、毒药还是匕首?”
      我叹了口气,轻拂衣上落花,道:“她也够可怜的。以前那些事我都忘了,自此就罢了吧。想不到她还记得这么清楚……也想不到她这么恨我、这么恨皇上。她没有害我,倒把自己害了。”
      宜嫔有些意外,笑了笑道:“臣妾冤屈了娘娘,还请娘娘降罪。”说着便福下去。
      我忙伸手扶住,笑道:“宜妹妹快休如此。”
      宜嫔含笑道:“我就知道娘娘不会罚我的,不然也不敢说那样的大话了。”
      我笑道:“原来妹妹是说便宜话,那我可不能饶你了。”
      她亦笑:“凭姐姐责罚就是。”
      佟妃道:“还说这些做什么?事情过了就罢了,此事再休提起!”
      “知道,妹妹这是说笑呢,哪里认真怪宜妹妹?”我笑道。
      “那就好。”佟妃道:“你们也有个分寸,别越大越成了孩子。”
      “是”,我与宜嫔齐声应道,枝上繁花飘然而落,洒了我们满头。

      箫声悠悠扬扬,款款响起。今日饯花节,后宫也热闹非凡。此节一过,花神退位,春日也将过去了。外面正打仗,宫中也俭省用度。太皇太后却说定要热闹一日,拿了自己分例,搭了戏台请嫔妃格格们看戏。一大早宜嫔就遣人来请,要去御花园挂幡条送神。我素厌人多,却不好扫她兴致,只说一时便去。姑且捱个片刻,等热闹劲儿过了再说。闲着无事,取了一管湘妃竹洞箫吹起来。
      “斑竹不识泪,何必觅闲愁?”一声轻吟悠悠入耳。
      “皇上!”我又惊又喜,边道“万福”边就盈盈下拜。
      “今日饯花节,你怎么不去?”他含笑问道。
      “要去的。过一会儿再去。”
      “过一会儿,就不热闹了。”他随口道,从我手中取走洞箫,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皇上。”我轻唤。
      “哦”,他似乎回过神来:“什么?”
      “该是臣妾问皇上,”我抿嘴笑道:“皇上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他拍着栏杆,缓缓道:“嫏儿,你心里怎样?”
      我心中一震,诧异地向他看去。心下万转千回,隐隐约约有些明白,更多的却是疑惑不解。
      “你的箫音里,为何总有缠绵不尽之意?”他目光灼灼望向我。
      我一怔——缠绵不尽?有什么好缠绵,有什么是不尽的?朝思暮想的夙愿得偿,位份高贵受尽恩宠,只怕多少女子难以企及,我还有什么不足?每日的生活奢侈而精致、闲适而优雅,即使在那个世界里也是罕有,我还在期盼什么?权力的漩涡里不是没有阴谋,我也不是八面珍珑无懈可击,只是如今国患当头,后宫反而清静。加上太皇太后青眼相加,一时半刻并没有阴谋算计加诸我身。一切似乎尽如人意,我有什么不满?我是个贪恋红尘俗事的小女子,贪恋一切美好的事物——佳肴、奇花、珍玩,许许多多琐碎而美丽的事物,都可以让我欣喜若狂。如今件件俱备,甚至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我还在企盼什么?
      他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想回去,九天女史?”
      只觉寂寂的陌生,在铜漏滴答中无尽蔓延。九天女史是他对我的戏称。“嫏嬛轩中,九天女史;十五月下,守望尘世”。我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猎史的身份。他却唤我“嫏儿”。
      嫏儿,如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一声声顽强而不甘地迸出,却终究免不了湮没于无闻;
      如点点火星等待着烈焰的瞬间吞没,凄艳而决绝地飞舞;
      如心甘情愿扑向蛛网的蝶,挣扎着最后一次扇动翅膀,那缤纷掉落的透明的细细翼粉。
      红颜未老恩先断……可是皇上,在这个时空,我的时间是静止的。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循环往复,每一刻都是前一刻的凝固。看着你建功立业叱咤山河,看着你福寿双齐儿孙满堂,看着你垂垂老态忆昔思旧,看着你心力耗尽不可避免地大行而去,我却还是这一刻的我,没有丝毫改变。那时,我将如何自处,如何求得你们这些受时间支配的人的谅解?妖孽,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妖孽,有人恶毒地暗暗诅咒;妖孽,你是妖孽!太皇太后举着拐杖痛叱;妖孽,你是妖孽!宜嫔惊恐地退后,毫不掩饰眼中的憎恶……
      妖孽……或许到最后,这便是我的命运。
      黑石吊坠沉沉握在掌心,有踏实安全的感觉。“你是不是想回去?”他又问。我将目光投向他的双眸,如光线投向纯黑的深潭,摇摇曳曳终被吞没。“不,我不想回去。”我微笑着抚上他的脸,温润而实在的暖。手指一寸寸掠过肌肤——眉、鼻、唇、眼,细腻而小心。他的睫毛细硬,颤颤地抖动。眼瞳在我指尖不易察觉地转动,如柔软的珍珠。我微笑着凑近,要从那里面看出我的影,那小小的、孤立无援的影。他骤然将我一把抓住,厚实的唇如雨盖落。“呵呵”,我娇笑着:“痒”。
      “朕舍不得……”他模糊不清地说着。
      “皇上,我跟你说说天上的事吧。”灵巧地从他怀里挣脱,在他耳边轻声道。
      “好啊。”他宠溺地抱我坐在美人榻上:“说得好朕赏你。”
      我别过脸,望着窗外繁花落尽绿叶成荫的亭亭梨树,幽幽说道:“天之西,有恒河三千,每一条河里都是洁白如玉的细沙。数不清的白衣仙女永世列坐在河边,小心筛选出形状规则的沙子,用处子之泪涤尽沙上的浮尘。那偌大的天宫,全是这样的细沙堆砌而成,晶莹剔透犹如最纯美的水精。
      天之南,有漂浮不定的三千山峦。山脉是整块荧荧的碧玉,峰峦是团团成形的紫气。得道的仙人,乘着风在山间飞来飞去,宽大的袍子被风鼓起,仿佛巨大的鹏鸟。他们的头发,如乌金般闪闪发亮,折射出天光最纯正的锋芒。他们呵气成剑,劈开山峰绝顶,吸取最深处的紫气,吐纳出凌厉的霰霜。
      天之东,有三千鸾鸟、三千凤凰、三千麒麟、三千骊龙,统率着亿万飞禽走兽,采集早晚的云霞与清光,和上自己的金津玉涎,织成绚烂不可方物的七彩虹霓,向天帝交换美丽的皮毛羽翼,当羲和戴着日冕经过的时候,在他的车旁获得舞蹈的资格。”
      “天之北呢?”见我良久不语,他问道。
      “北边有巨大的婆娑宝树,枝叶蔓延到千里之外。树上是银色的重檐飞轩,轩中住着一位仙女。”
      “仙女每月十五都会在月亮下记录所有的凡尘过往。那轩叫嫏嬛轩,轩中女仙便是朕的嫏儿。”他便接着道:“你一个人住在那儿?怎么其它地方都有众多仙人异兽,你却要一个人住在那儿?”
      笑了笑没有回答,低低轻唤一声“皇上”,温驯地伏在他胸口。沉着稳健的心跳声从血肉之腔中传来,如徐徐擂响的战鼓。我继续说道:“天之中央,是恒河之沙堆砌而成的庞大殿堂。当曦和的第一抹目光照射到晶光闪亮的殿顶之上时,殿堂便焕发出无与伦比的圣洁光辉,开始了缓慢的旋转。天帝坐在殿堂正中,俯瞰天下的八荒六合,锐利的双目刹那间掠过万千年的时间长河,派遣出圣兽传达他的旨意。天帝平和安宁时,殿堂呈现完美的白璧无瑕;当天帝震怒,殿堂会变成如血的赤红,远远看上一眼,魂魄仿佛都会被吸去……”
      “为什么跟朕说这些?”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我眼睛湿润,笑着抬起头,望向那泓纯黑无底的潭水:“天帝的青鸾定期到嫏嬛轩中拿取史册。她曾经翱翔在九州的每一寸土地之上,播撒祝福或是诅咒。她说四海之内,出现了百年难见的睿智人皇,足以流芳百世。于是我偷偷看了史册上的记载,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玄烨。”一滴泪掉落在他胸口,仿佛被灼痛了似的,他抱紧我的身体,喃喃道:“这是你要来的原因?”
      “皇上”,我的声音低不可闻:“我抛弃了过去的一切,如今什么也没有了……我所依靠的,只有你。”
      “你放心,你放心。”他喁喁低语:“你放心。”
      我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头,轻笑:“如果所有人都背弃我、厌恶我、要杀了我,皇上,你怎么办?”
      “朕杀了他们!”
      “如果他们是皇上至亲至爱的人呢?”
      他顿了顿,我轻轻从他怀中抽出身子。他却大力将我搂住:“朕把他们打入冷宫,朕一辈子都不会见他们!”
      “朕只要你、朕只要你!”
      他的动作狂乱而热烈,薄薄春衫翩然滑落。窗外,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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