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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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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半盏烛火微明。
司徒珩端坐,左臂撑于案上。
新月跪在他身后,将他墨黑的长发细细绾起,恂恂打开他右衽的交领,一圈圈取下粘缠在他肩头的旧布条,血淋淋的伤口向外绽开,结了些许血痂,她用烫净的手巾沾了酒引子轻柔擦拭。
司徒珩神色不动,他已忘了痛楚,只感触她指尖的温软,也感受到她灼热沉重的泪直直打碎在他的背脊上,她的动作颤了颤,片刻后又继续悉心替他揩拭。
新月心里揪的厉害,忍着哽咽:“师父,需要清理创口内部,你忍着点儿,若是弄疼了同我说。”
“不疼。”
他说得云淡风轻。
“怎么可能不疼…”新月长长喟叹:“你总是这样。”
“月儿,今日高阳王所说,你可有意愿?”
新月专神为他敷着创药,不愿作答。
他明明知道才是,否则白日那时何必为我解围,说了句年纪尚小搪塞了过去,这年头几岁就定下的小娘子还少么?
偏还要多问这一句。
他接着道:“高阳王膝下四位公子,皆是淑人君子,小世子亦与你年纪相仿,今日他又同我提及多次,想你进他王府。你若是愿意,便择个中意的公子,我也好应了他。”
新月惘然若失,只低声道:“我不愿去。”
“不如先听听看几位公子是何模样,再作决定。”
哪里还需要介绍,新月自然认识,她连他们几人是何时逝世,死后陵墓在何处都知道的清楚。
她心中又悲又恼:“师父不必说了,你不是说过,我还未及笄不考虑这些的么?除非…除非是你着急将我嫁了,那我倒不如随周大哥参军去,这辈子就待在军队里也罢。”
说着,她用布条将他的伤口细谨裹好,却瞧见他背部隐隐现露出的几道旧伤痕,指尖悄悄轻抚,触碰的瞬间仿若有微弱电流淌过,心跳如擂鼓般震动。
她蓦地收回了手,又心疼地将他衣襟拉起披盖好,少顷,放软了声调:“好在伤口无碍,这几日可要好生休息才是。”
“嗯。”
司徒珩转过身来,只见她面颊潮红,圆圆的眼眶噙着泪,紧咬着下唇忡忡看他,像只受屈愠恼的奶猫。
他微微笑,清俊的面庞映着摇曳烛光,眼角浮起几丝笑纹:“怎么这般委屈,月儿不愿去,我明日推辞了他便是。”
新月微微点头,伸手替他将胸前交领结紧。
“不过,都道你与慕容夫人相像,我想着高阳王府或可寻得你身世,对此你可有印象?”
“毫无印象。”新月未抬眸,只道:“此生我都只是师父的徒儿,再无其余身世了。”
窗扇被风吹开,案上烛火灭了又燃。
她不愿嫁于旁人,也不愿寻回身世,唯愿一直在他身边,即便,他永远都只是她的师。
战事接近尾声,这几日,司徒珩指挥部下前往围剿敌军后,他自己便就又返回这官邸里,只因那夜新月在他屋中发了半宿的愁,连说他伤好之前不得再外出犯险,他也就答允了下来。
回到这幽静的院落,屋中便摆好了新月天未亮就起床熬好的红枣母鸡汤,浓香四溢。
而后几日又是鲫鱼豆腐汤、胡萝卜猪蹄汤、莲藕排骨汤。
味道倒真是鲜美。
司徒珩惊疑,这小孩儿究竟从何处学得的厨艺?
而后,经过几日的围剿,永安八年,六月廿二,许穆的余党势力向昭军投降,北方边境长达半年的动乱到此收场。
北燕虽已定,皇城之中却是风起云涌,丞相卫伯颜的野心逐渐暴露,开始在朝堂之中排斥异己,培植了包含当今皇后在内的庞大党羽,欲独揽大权。
也正因如此,举国多地又受北燕动乱影响,陆续拥兵自重,纷纷脱离了皇权的掌控。
这日,韶京快马送来了圣上的诏书。
天下动荡,圣上惶恐,征召司徒珩回京师官复原职。听说这已是圣上十余年来第五回劝了,司徒珩亦是第五回婉拒。
而与先前不同的是,此番他命传令兵带了回话:
四年后入京。
***
韶京太学,朱色大门洞开,回廊辗转曲折,院共有殿宇书堂二百四十房,一簇楼阁在参天古木漫天的红叶之中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尽显清幽风雅的韵致。
深秋,这般耀眼的朝霞真是难得见。
圣贤殿中,太傅张褚跪坐于席上涓涓授课。
新月知晓他是卫伯颜党羽,就总看他不顺。张褚所授学说不上差,听了他一年的课业,新月却只觉他压根儿就是照着书念,且所念知识她早已过目不下十遍,又不好直接无视,于是便在书堂角落里端正坐着听,听得直犯瞌睡。
后座少女瞟了眼窗外,慌忙拍了拍新月的背,悄声道:“新月,新月,快醒醒!”
新月强撑起眼帘,却还是难抵困意。
“新月!司徒先生朝这儿来了!”
师父?
新月猛醒,伏于书案上的脑袋霍然抬起,额前几缕碎发被压得如蓬草般朝天翘着,惺忪睡眼与窗外司徒珩遥遥相望。
唯见三两枯叶落在他肩头,他目光投向书堂中新月首如飞蓬的模样,唇边隐约浮起笑,继而便转首离去。
今日无师父的课,他竟能得空来了太学,莫不是闲来无事来督导课业来了,新月若有所思地理了理碎发。
司徒珩为当朝太尉,又任太学博士祭酒,诸生若是有不守纪者,即使家世再显贵,只需他一言,且不说开除学籍,训诫惩罚必是免不了。
因而同门皆对他望而生畏。
身后金岁轻吁口气:“得亏你方才醒了来,否则司徒先生瞧见了你,定是得遭罚了。”
新月暗自笑道:“先生人可好,不会轻易责罚学生的。”
进太学那日,司徒珩只与其余经师道了句新月是他学生,新月一年来便似拿着通关令牌般,从未遭过斥责,岁试也是门门满分。
于是新月便学会了做人需低调的道理,时至今日同门只认新月为自庭州而来的簪缨门第。
而在昭代,寻常女子是进不了太学的,且大部分男子也需年满十八才可入学。
金岁与新月一般大,再过些月方才满十五岁。金岁之父是皇后的亲表兄,当朝宗正,公卿子弟受业太学无可厚非。
至于新月,她只道是自己在庭州官学中因品学逸群而被破格举荐来此。
至少品学逸群是事实。
殿角铜漏滴了一个时辰,张褚的课可算是上完了。
没多久,司徒珩携一少年款款步入殿内,只见少年身着洁净而明朗的湖蓝色宽袖衣袍,发丝用上好的无暇玉冠起,有着江南君子的儒雅清丽,面容却隐显西部男子的浓眉高鼻,狭长的双目微微低垂。
张褚见了他,瞬时便攒了眉,满眼的嫌憎:“司徒太尉,这位便是那高阳国质子吧。”
少年仍是垂着头,不露神色。
宇文燚自庭州一战后,扩张了边境一带势力,更是坐拥刘道生的十万流民兵马,如今可谓雄兵百万。而举国动荡之际,高阳国却依旧是年年向朝廷纳贡称臣,从未有过自立之想。
可即便如此,宇文燚也难逃卫伯颜忌惮而处处凌压为难。前些日卫伯颜谏言道应严监高阳质子宇文渊并防其出逃,司徒珩便道,可令他入太学,于太学院设立世子宅邸。
太学不受卫伯颜执掌,也无可奈何,便又是在司徒珩这儿吃了个哑巴亏。
因此,张褚自然是与这高阳国质子不对付。
听张褚所言,殿内诸生一片唏嘘。
司徒珩未正眼瞧那张褚,只应了声:“是。”随即翕然道:“世子,寻张坐席坐下听课吧,下堂课我来讲。”
宇文渊不声不吭,闻声便径直走向殿后犄角位置跪坐下来。
众人啧啧谈论,新月却是撑着下颌,凝眸看着殿前那手持戒尺与书卷的男子,暗暗惬心。
自来了韶京后,师父比曾经夙兴夜寐更甚,入了这太学,半月才有一次他的课,算算已有七日未听他授课了,想来还真是多亏了这世子带来他。
“哎,你们可听说过这高阳世子?风传他所居质馆还不到三亩地,却由数十名士兵监看,便是出门方便都需报备。原也是富埒天子,来了韶京竟这般窘迫,啧啧。”
说话者名楚荀,他的坐席在金岁旁侧,是实实在在因聪颖出众而被放宽限制而来的未满十八岁学生,称为“童子郎”。
金岁却总道:还童子郎呢,你的聪明才智可是都用于欺负我了?
金岁听闻便起了兴:“我见过那质馆,门外连匾牌都没有,当真是陈旧。我可是听闻高阳王似是真有不良图谋,才如此防着他的。”
新月闻言,回首窃窃私语道:“莫要信那般说辞,如今边境长治久安,高阳王自是不愧不怍。”
楚荀嗤笑:“是啊,金大小姐又是听闻哪儿来的讹言了。”
“你!”金岁气结:“不是,我当真是偷偷听见的……”
“啪啪——”
新月转回身来,司徒珩手持那戒尺在她身前榆木书案上敲出清脆声响,整个殿内的私语声骤停,顿时一片死寂。
金岁吓得一寒噤,替新月捏了把汗。
新月扬起头,眨了眨眼,凝定道:“先生…”
他神色平和,也不同她言语,见她愣了神又觉得几许有趣,眉眼流露着似笑非笑的神色,而后便继续讲着课朝她身后踱步而去。
师父当真是学坏了…又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