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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责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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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驼城庄重而神秘,月上树梢,清晖满地,庭院中墨影交错。
膳厅中,几人围坐于桌边,将士们杯酒言欢,道着今日围堵歼灭敌军的酣畅淋漓。新月坐在陈相宜身侧,手中捧着的面窝窝腾着热气。
“要说威风,周将军那日才是十足的威风,那帮贼兵哪能想得到,这边仗才打起来,他们首领的脑袋就掉了,哈哈哈。”
说话之人为周子栩部下唐起,亦是北玄士兵。
陈相宜下巴微抬,笑道:“是啊,周子栩,难得出次风头,怎么也不见你跟大伙显耀显耀,还真不像你。”
周子栩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漫声道:“那是咱所有人的功劳,又不是我一人的。再说了,我是那般虚荣之人么?”
“周将军,五年前您一连斩了六名匈奴之事,上月都还在与我等说呢,细细数来,怎么也有听过五十回了吧。”陈相宜有意尊称他为将军,打趣道。
周子栩闷气:“陈相宜!你,闭嘴!”
一众堆笑。
新月一边啃着面窝窝,也掩口而笑。对上周子栩愧赧的神态,想着憋回笑,结果却更觉生趣,又不禁笑出声来。
周子栩见状,直眉瞪眼瞧着新月,面上直写着:若不是大人嘱咐了,此事万不得同他人说起,否则我哪能忍到现在,如今还落得相宜笑话,你这丫头,竟也跟着笑我!不识好歹。
陈相宜问道:“对了,你们前些时日至高阳护那慕容夫人入京,那夫人,当真是与新月长相相似?今日高阳王瞧着我们新月,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您别说,还真是有几分像。”唐起手中木筷凝在半空,注目细瞧着新月:“这脸型神韵,这桃花眉眼,别说,还真有些母女相。”
哐当——
新月瞳孔霎时缩紧。
母女?她脑中又忆起白日宇文燚那般踔厉模样,这其中可会有蹊跷?
周子栩察觉新月眼中异样,随即大挥衣袖,漫不经心道:“虽是有几分神似,唐起你也是说的太虚夸了些,像是咱新月是高阳王失散多年的翁主似的,新月你甭听他胡说啊。”
不说还罢了,听君一席话,新月的思绪更杂乱了。她思前想后片刻,认真问道:“将军可知,夫人是何方慕容家?”
“这倒还真是未曾耳闻。”
陈相宜也心生好奇:“哎,都说慕容夫人乃天下第一的绝色,容颜可与日月争辉,可是真的?”
“有一说一,那雪一般冷白的皮肤,绝对天赐的好皮囊。若不是这次机会,我等哪有这造化见着那样美的女子。”
“啧啧,高阳王当真是好福气。”
唐起饮尽碗中酒水,不经意脱口而出:“要我说,天下第一的绝色,还当数那时的萧美人,当年有幸就瞧过那么一眼,当真是如天仙般容貌……”
周子栩刻意干咳几声打断。
唐起噎了口酒,随即咽下话来。人声戛然而止,空气骤然冻结了少时,静到可以听闻瓦顶上的暮雀啾啾。
片刻后,众人又齐齐饮起酒来。
萧美人?新月曾听路人窃窃聊起她与司徒珩的过往,那时只当他们是乱诌胡说。而当下唐起谈起她来,众人便就默契不作声。
新月忖度着,又是思绪万千。
师父曾经与那位美人的故事,她想知道。
“当年萧美人……”
新月话才吐出几字来,周子栩又连声截断:“这都亥时了吧,大人应是将回来了,我到院门候着去了,新月你要与我一同去么?”
新月眨了眨眼,应了声好。
想来是不便知晓吧。
嗐,这奇妙的八卦之夜。
*
高原的夜晚天空依旧碧蓝,月光格外明亮,万籁俱寂。
官邸正门前,落叶随着风沙在青石地面打着旋。
新月坐在门旁的石凳上,悠悠然道:“周将军,可是有话要与我单独说么?”
这也能猜得到?周子栩吸了口凉气,无奈道:“小小姑娘家,太机灵可不好。”
“师父教的。”新月莞尔笑着。
周子栩眼眸却黯淡了瞬,清了清嗓子:“先生今日受了箭伤,虽是无大碍但也需好生休养,他不愿我们张扬此事,可我想着,还是同你道一声的好。”
新月立时拢起眉头:“怎么受的伤…伤到哪儿了?”
“暗箭难防,幸而那箭来时还来得及闪躲,伤到的左肩,伤口尚浅。晨时草草敷了些创药了事,估摸着到此时也未换过。”
白日见他时,他竟还那般泰然自若。
新月心口紧紧揪起,懊恼不已:“利箭所伤如何能轻,定也是未曾好好清理伤口,今日午后他回来那时,原就不该再让他去了…”
“你也知道,我们谁人劝得动他,也就你有这能耐。”周子栩露出些微笑意:“不过说起来,我总算明白为何先生待你这般不同了。”
“为何?”
新月只觉他是道因自己知晓的那些事。
周子栩垂头看她,忆起自庭州返程之事,只意味深长道:“罢了,想来你自己也不明白。”
……周子栩,卖关子大王。
“周将军,你总说话说半句,惹得我好奇。”
“哈哈哈,你别总将军将军的叫我了,生分的很。”
新月心下琢磨:“那…周大哥?”
周子栩称心适意:“成。说来你我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你喊我声哥,今后我罩着你。”
新月这才知,十多年前,周子栩是司徒韫自流民群中所收留,而后参的军。
她玩笑道:“好,哥将来若是进京做了大将军,苟富贵,可勿要相忘啊。”
有顷,幽暗的路口隐隐传来马蹄咴咴。
司徒珩才赴至门前,新月便察觉了他左肩的些微不适,而他与旁人言谈举止间,却依旧是那样面不改容。新月便还是端静坐于一旁,于人群之外默默看着他。
少时,待旁人退去,司徒珩与周子栩方才行至新月身边。
“等了许久么?”
“不久,还不到一刻钟。”新月说着,却留心到司徒珩肩上有血色渗出,染红他皓白的衣袍,绵绵密密的疼惜顷刻便涌上心间。
司徒珩亦看出她眼中殷忧,和煦笑道:“子栩,你竟也学会告状了。”
周子栩惊诧:“这您都猜得到!?”
司徒珩轻捏了捏新月的鼻尖,淡淡道:“不过小伤而已,不碍事。”
新月却是忧心如捣,罔知所措地轻轻触碰着他的臂膀:“伤至筋骨了,还出了这么多血,一定很疼…”
“不过些许疼痛,无甚影响,别担心。”
如何不担心?他在战乱中的日日夜夜,新月都悬悬在念,便是伤了一丝一毫她都心疼。
新月回想起在梦境中,亲眼看着刀剑穿透司徒珩颀长的身躯,那般摧心剖肝的疼痛。
她不禁眼眶泛红,绵软酥骨的声线似大人般责怪道:“你什么都懂,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懂心疼自己,伤得这样重还这般奔走了整整一日,那山间那般焦热,万一伤口感染,万一又有敌人要加害你而避之不及,那可怎么办才好…”
他眉心动了动,眸底泛着难察觉的波澜。
生处乱世,世人只看到他在朝吏治、此生功业,皆企待他做个圣人,于动荡之中为这昭代续命,他自己亦是如此。
可眼前这小孩儿,她有着足以挽救万人的智谋,却只有她疼惜他劳碌消瘦,不愿他受伤害。
他辞为地方官,世人指摘他罔顾家国。
她却深知他矢志不渝的碧血丹心,只柔软地责备他这样不知爱护自己。
而这般纯粹的孩子,她奔赴千里畏途来此,屠了敌将性命,染了浑身鲜血,只为他能平安。
司徒珩定定地凝神看她,纤长眼睫微微垂下,掩去瞳眸中熠熠流光。
月色通明,映照着面庞。此刻他们良久对望,一呼一吸都看得那样明晰。
司徒珩开口,嗓音些许沉哑:“是我没有保护好自己,让你担心了。”
新月凝眉未解,轻叹一声:“今后可不能再这样不在意自己了。”
他轻轻点头应承。
“我去找军医来看看吧,应再换下药了。”
“此处没有军医。”司徒珩唇边浮起清浅笑意,似月色般醉人:“不知可否劳烦月儿替我换药?”
我来么?那师父的身体岂不是……
新月下意识地吞咽了口水,努力克制住脑海浮现出的不该想的画面,睖睁应道:“好。”
周子栩早已识趣地伫立于一旁,懒散地倚靠在墙边,面上噙着痞气又不怀好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