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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易水 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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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营地入梦,鼾声四起。左伯桃依照旧法,入了兵长之梦。
这位满面风霜却身姿挺拔的兵长,是之前护送羊角哀来到荒山之时那支小队里的年长老兵。此次被楚元王提拔为兵长,带领小队世代驻守荒山。
相比战场拼杀,驻守荒山是一件轻松得多的差事。唯一让人觉得艰难之处,便是世代驻守。一旦牵扯到后代,就让人不敢轻易下决定。虽然不是人人都希望自己的儿孙可以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但大多数人,还是不愿将子孙手脚束缚,世世代代守在这座荒山里做守山人。
老兵身为兵长,肩负守护荒山的使命,没有其他选择。他便问过妻儿,是否要另择良人。他半生戎马倥偬,年尽不惑才娶了妻。这位年轻的女子是他亲手从敌军刀下救出,获救之后对他心生仰慕,一路追在他身后,回到了楚国。
女子的家人具死于战火,除了老兵之外别无所依。都是可怜人,孤身生活的老兵便同意女子借宿家中。女子既然借宿,为报老兵恩情,便顺手照顾老兵起居饮食。相处日久,两人互生情愫,成了家、生了子。
得知老兵此次迁往荒山,女子别无二话,只言:“妾陪夫君同往。”
老兵看着独自玩耍的小儿,叹了口气:“只怕,要误了儿的前程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女子却很乐观:“能远离战火,世代平安,便是最好的选择。”
在女子看来,光宗耀祖远不及家人平安重要。
女子的支持让老兵心安。他又召集小队成员议事,说明利弊。直言:“不想去荒山的,径自离队便可,吾不会上报朝廷。”
在朝廷备案里,这些兵士已属荒山卫队,日后都不必重入战场。只要荒山兵长为他们隐瞒,他们就可以用常人的身份过完余生,世间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
然而出乎兵长的意料,小队成员无人退出。
只有一位年纪尚小的兵士怯懦着问:“可以带父母同往吗?”
“当然。”兵长点头:“想带家人的,可带家人同往。”
于是,小队成员分几组赶往荒山。没有家室的,轻装简行,先行赶往荒山,搭建营地。有家室的,则收拾家中细软,驾车慢行。如此,才有了如今荒山营地的模样。
老兵的梦境里居然也是荒山。
左伯桃看见,老兵的梦境之中,屋舍俨然,炊烟四起,已是营地建成后的模样。小队成员在林间比邻而居,他们种了许多果树,也在后山辟了几亩良田。大人们言笑晏晏,孩子们笑意盈盈。一派避世而居的娴静平和。
老兵正摇着蒲扇,躺在阳光下晒太阳,嘴里还哼着左伯桃未听过的小调,边哼边笑。嘴角快扬到云层中去了。
左伯桃看了片刻,缓步靠近。在老兵身前站定,低声说道:“叨扰。”
老兵在自家营地中休憩,自然不设防。听到有人靠近,也没有睁眼。直到左伯桃出声,老兵才“呲溜”一下起身,以蒲扇做武器摆开防御架势。身体本能告诉他,营地之中没有人会这么说话。
左伯桃看到老兵眼中的戒备,便笑着退后两步,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他从古墓中出来时,将古剑放在了暗室墓壁处,故而素身长袍,并无武器。这也是老兵之子敢轻易接近他的原因。
看清左伯桃的模样,老兵眼中戒备褪去,先是疑惑,随即惊喜道:“是你?!”
左伯桃放下双手,问:“您认识我?”
“自然识得”。当初羊角哀把人抱在怀里的三个日夜,已让小队诸人将这位冰雪模样的左伯桃记在了心里。老兵匆忙抱手行礼:“我们扰您清静了,抱歉抱歉。”说罢,又匆匆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故人。才失望地问:“不知角哀大人如今可安好?”
提到角哀,又能一眼认出他。左伯桃便知这位老兵与角哀之间有关联。只是这关联具体为何他没时间细问,只先拣重要的事说:“角哀被困,伯桃此行,就是想请您帮个忙。”
听完伯桃所言,老兵拍着胸脯说:“此事交给我们,你放心。这样,你先带我去那古墓认认路。”
梦境之中,老兵随左伯桃一道,前往了那处荒山古墓。他看到了古墓中的剑,也听到了墓门之后程念的声音。待到梦醒之后,老兵先孤身前往古墓,确认与梦中所见一致之后,便立即召集小队议事。
老兵说:“吾等奉王命守护荒山。如今角哀大人有难,请诸位同袍与我一道,毁了古墓,救角哀大人出阵!”
小队成员齐声应“是”!兵士按照军中编制,自成小队。他们回家找了应手的武器,便随老兵一同出发了。
虽是老兵口中的一场梦,小队成员却无人怀疑。他们做了最周全的准备,力求尽快破墓。其实别说是老兵,就算左伯桃当晚随便入了一位兵士的梦,这件事也定会成行。因为,这是小队成员一同上过战场的默契。
他们相信自己的同伴,不需要任何理由。
甬道狭窄,限制兵士发挥。于是兵长下令,从墓道上方开始突围。他们先是传声定位,划定术士墓室所在方位,然后五人一组,开始挖土。
第一小组力竭之后,第二小组便接力继续。一共三支小队,交替轮换上场。不过半日,就挖到了青石墓室顶。接下来,才是最难的部分。
建造墓室所用的整块青石极为厚重,若是凭借他们手中的铁锹锤头,得花个一年半载才能凿透。这一年半载放在平时尚可,在这救命之际,却漫长得让人棘手。
好在老兵经验丰富,他们为了出奇制胜,也曾开山凿路,都是分秒必争的活计。要么都说这经验只要长在人身上,就没有白费的。
也是这时,兵士们才知老兵为何要他们带柴火来此地。
老兵重新划分小队。留两个人在青石上架柴生火,其余人都去山下小河里挑水。暮春时节,营地之内的井水温热,只有山底小河中的冰水才有用。
待青石被烧的通红之时,浇上两桶冰水。如此交替几轮,整块平滑圆整的大青石表面居然裂开了几道口子!
年纪较小的生火兵士指着小指粗的裂纹,雀跃着说:“真的有用!快!咱们继续!”
胜利成果永远是激人前行最好的动力。
自这裂纹出现之后,又分出三人负责顺着裂缝开凿。众人挑水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如此不眠不休,轮班作业,三日之后,青石终于“咔嚓”一声,彻底碎了。
一阵土尘升腾,兵士们脚下裂出了一个深坑。待到烟尘散去,大家架起木梯,依次进入深坑。
不大的一方墓室内,如今凌乱地散落着遍地大大小小的碎石。从碎石的缝隙里,依稀可以瞥见一抹术士常穿的靛蓝色长袍。
不用兵长吩咐,兵士们自发排成长队,从墓室到坑外,依次传递,将石块搬出石坑。又是两个时辰过去,第四日晌午,众人终于看到被石块砸碎的术士遗骸。
遗骸遇空气腐烂化骨,骨头被重石砸的粉碎。为防万一,有兵士回家取了把细密扫帚。兵士们将整个墓室内打扫的干干净净,别说遗骸骨渣,就连一粒多余的灰尘都没有。
兵士们把墓室之中清扫出的骨头渣、石块、灰尘统统打包,再由兵士们分别携带,骑马带往四处。
左伯桃只说将遗骸带离荒山,为防万一,兵长交代兵士将这些包裹带到边疆。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是这遗骸困住了角哀大人,那他们便把遗骸带到足够远的地方。这样那遗骸纵有天大的神通,也发挥不了了。
遗骸既去,阵法自破。
这些天,程念一边与商衡、伯桃说话,一边专心听着墓门之外众人破除墓室的声响。直到伯桃说:“他们把骸骨带走了。”
商衡说过,骸骨得远离荒山,阵法才能破。程念却等不及,他凝神聚气,一次又一次穿越墓门。这样只要阵法一破,他便能第一时间见到商衡与伯桃。
左伯桃也目不转睛的站在墓门之前,渴望与角哀重逢。
借着墓道内兵士们凿出的天光,他第一次看清,这道墓门之上斑驳的纹路与痕迹。囚困程念之人,仿佛只是为了囚禁他,故而墓门只求高大厚实,并无多余修饰。而那些试图拯救程念之人也是真的费了力气,那些细密的风刃痕迹新旧交织,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层。
左伯桃轻轻抚摸着这些纹路,这是他与角哀一同征战过的战场。须臾之间,巨大的引力自墓门传出。阵法既破,伯桃便一个踉跄,被强劲的轮回之力拽入轮回。
他于人间耽搁的太久,轮回之力便显得越发迫不及待。力道之大,速度之快,让左伯桃惊呼一声。
墓门一闪而过,匆忙之间,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墓室。
只见黑暗的墓室之内,角哀与程念隔着一道墓门彼此相望。似乎感应到了澎湃的轮回之力,角哀转眸朝他看了一眼。
于是,伯桃看到角哀朝他追了两步,随即,便被穿越墓门的程念一把抱住了。
商衡视线尽头,看到伯桃释然笑了。
此生的最后,伯桃终于救出了角哀。也救出了那位被囚困两百余年的魂灵。
他总算,没有辜负这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