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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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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小姐说了,姑娘独居深山,又逢亲人离世,只靠自己怕是多有不便,故命我等送来棺材一副,并丧葬所需物品若干,还望姑娘能够收下。”
发觉霍眠一瞬神色微变,那男子便及时向她解释起了原由,还朝霍眠友善地笑了笑。
霍眠刚才还在发愁棺材的事呢,现下便有人雪中送炭,直接把东西给她送到了家门口来。
这本该是一件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如此恰到好处地解了霍眠的燃眉之急,可她将那棺材瞧来瞧去,又将眼前这一干人等打量一番,脸上却并未露出半点喜色。
“霍姑娘?”那男子见霍眠毫无反应,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便问道,“请问姑娘听清在下方才说的话了么?”
霍眠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得了这话却是不答反问:“你家这位小姐,可是姓姚?”
便见那男子点头道:“正是。”
果然,霍眠猜得没错。
能知道她家中有亲人离世,又能知道她的表字为何,还这般清楚来到此处的路线,目前来说也就姚问月一个人能做到了。
但她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并无什么深厚的交情,尽管从这短短的接触来看,姚问月的确是位细致周到且乐于助人之人,可她此举是不是有些过分热心了?
沈孤岚过去常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就对一个人好,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些道理霍眠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也熟记在心。然而霍眠思来想去,却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姚问月所图的,那她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霍姑娘,你迟迟不让我们进去,约莫是心中有些顾虑。”那男子好似看穿了霍眠的内心,和声道,“在下便长话短说罢,我家小姐向来乐善好施,但凡路遇不平,便要出力相助,她来到临安镇不久,此地的人对她不甚了解,但长陵城的百姓们却都晓得,我家小姐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倘使姑娘认为我家小姐此举是对你心怀不轨,另有所图,那姑娘大可打消这个念头。他日你若与我家小姐还有见面或是相熟的机会,便能知道她做这些实乃举手之劳,当真是不足挂齿的一桩小事。”
只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便可知他们来路不凡,而要养得起这么一帮随从,可见他们上头的主子也绝非什么普通人,大概率非富即贵。霍眠昨日是抽不出精神多想,此刻回忆起来,一听说她家住在燕子山,那李大夫便分为诧异,并不愿意随她进山就诊,可姚问月当时却是二话不说便跟着霍眠走了,足以证明她胆量过人,无所畏惧。
至于为什么无所畏惧,多半她们在赶往燕子山的途中,这些人便一直在暗中跟从。
再结合这男子所言,姚问月此人八成是大有来头,是以大发善心买副棺材特意赠她,没准对姚问月来说还真是一桩不痛不痒的小事。
若非情况特殊,霍眠其实并不想接受这样的好意,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沈孤岚也曾多次教导过她,与人来往时,宁可欠债,切莫欠情,而还债往往简单,偿情却并非那么容易。只是眼下她正急需一副棺材安葬沈孤岚,既然姚问月这般有心,都命人把东西送到她眼前了,那她倒也没有推拒下去的必要。
于是霍眠开了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微微欠身道:“那就劳烦诸位了,请进罢。”
那男子一声令下,抬棺的四人便将棺材送进了院中。这期间祁颖儿一直将耳朵贴在门缝上,把外头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见此情形便主动开了门,将那四人连同棺材一起迎了进来。
几个随从把东西摆在厅堂正中后便马不停蹄地退了出去,那男子很有姚问月的作风,也是十分的热心肠,又问霍眠要不要帮她把沈孤岚抬进棺材里。霍眠不想旁人触碰师父的遗体,便婉言谢绝,没要他们相帮。
“别的物什都搁在那棺材里头了,凡是姑娘能用得着的东西,我家小姐都有吩咐我等采买。”男子道,“不知姑娘将为家中长辈守灵几日?”
霍眠答道:“三日。”
男子“嗯”了一声,再度抱了一拳:“那么三日过后,我等会再来贵舍拜访,届时好替姑娘将灵柩下葬。”
霍眠当即还了一礼,由衷道:“各位不辞辛劳,帮此大忙,兰青不胜感激。还请阁下回去以后,千万记得向姚小姐转达我的谢意。”
“姑娘放心,在下一定将话带到。”男子微笑,“只是我家小姐家中有事,她此刻已在返回长陵的路上,姑娘的谢意,恐怕得耽搁几日才能转告给小姐听了。”
言罢又冲霍眠拱了拱手,便就领着一众随从离开了此处。
目睹这些人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林中深处,祁颖儿这才欢天喜地道:“太好了!霍姐姐,这样你就不用再去镇上奔波了,我们快些把灵堂布置起来罢!”
霍眠此刻的心情颇有些微妙,没想到自己竟会平白无故地遇上姚问月这么一位贵人。她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将棺盖推开,里头果真装着不少东西,冥纸香烛自不可少,丧服寿衣亦是准备齐全。霍眠将这些物件一一取出,祁颖儿拿起灵牌看了看,说:“霍姐姐,这上头得刻字呢,你会么?”
霍眠说:“会的。”她从房里取了刻刀来,将要下手时却又心念一动,“罢了,先不急,等三日之后把我师父下了葬,那时再刻也不迟。”
祁颖儿疑惑道:“这是为什么?如果不刻字,又怎知祭奠的是谁呢?”
霍眠未曾多说,只简洁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也无旁人祭拜,你我心中清楚就够了。”
祁颖儿虽不明白她为何执意如此,但也没有追问下去。两人将灵堂布置好了以后,霍眠便去灶房烧了一大锅热水,又将热水提进房中,倒入浴桶。她从床下拉出一个积着灰尘的木箱,取了几套衣裳和几双鞋子出来,对祁颖儿说:“这都是我小时候穿过的,一直封存在此没扔。你先沐浴,稍后自己试试看哪套合身,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祁颖儿还以为她烧热水是为自己所用,却没想到竟然是专程为她准备。她将那些衣裳看了看,有些发愣地道:“哦……好,我知道了。”
霍眠便不管她了,出去后替祁颖儿将门带上,在她洗澡的空当又去烧了一锅水,打算给沈孤岚擦擦身子。
姚问月送来的东西里,还有一些专门给死者修饰遗容所用的胭脂水粉,霍眠在房里点了灯,发觉沈孤岚虽然面色发灰,浑身惨白,看着却并不可怖,似乎并无修容的必要。霍眠也就把那些胭脂水粉搁在了一边,只用帕子给沈孤岚细细地擦拭起来。
她解了沈孤岚的衣衫,低头间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淡淡的,不怎么好闻,始终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的鼻尖。霍眠动作一停,有些无法抑制地怔住了,她垂眸看着沈孤岚,心里顷刻间又开始疼痛非常,如同有人朝她浇来一锅热油似的,疼的她无力挣扎,也说不出话。
霍眠从前并不是动辄便要落泪之人,然而沈孤岚死后的这几日,她仿佛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通通流干一般,此刻也是全然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又扑到沈孤岚身上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
但哭归哭,事情该做还得做,霍眠一边流泪,一边动作僵硬地替沈孤岚将身子擦干净。她不忍直视师父的遗容,是以全程都将眼睛闭着,唯恐冒犯到师父。
手忙脚乱地擦拭完毕,霍眠又重新将香粉取过,在沈孤岚身上尽可能地抹了抹,把那奇怪的味道悉数掩盖了过去。等她将寿衣给沈孤岚穿好,那头的祁颖儿也已洗漱完毕,在外头敲门道:“霍姐姐,我洗好了,你这处忙完了么?”
霍眠净了手,又匆匆洗了把脸,应道:“忙完了,你进来罢。”
她将用过的东西收拾整洁,回头时祁颖儿便推了门走进来。这姑娘知晓礼数,没穿那些色彩亮丽的,而是刻意挑了套素净的白裙,穿着倒是很合身。这厢洗得干净了,人也看着精神不少,哪里还是之前的那个小叫花?
“霍姐姐,谢谢你。”祁颖儿被霍眠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略显羞涩地笑了笑,“我好久没穿过这么干净的衣裳了,刚才一照镜子,自己都差点没把自己认出来。”
霍眠看了她两眼,本欲告诉祁颖儿她小时候穿的衣裳都是沈孤岚亲手做的,想了想却又把话都咽了回去,只示意祁颖儿将门帘挂起来,淡声说:“合衬便好,我还怕你穿着大了。房门就先开着罢,过来给我搭把手。”
祁颖儿看得出霍眠是又哭过,她一点也不敢拖拉,立即小跑至霍眠身边。两人合力将沈孤岚抬起来,走得极为小心谨慎,把人稳稳当当地送进了棺材里。
“霍姐姐,你怎么不给你的师父上妆呢?”祁颖儿看了看沈孤岚,伸长手将她的寿衣理整齐,“我家请来的入殓师,当初就给我爹娘上过妆的,说是这样看着体面些。”
霍眠摇摇头,视线一直定格在沈孤岚的面容上,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师父生前最不喜欢涂脂抹粉,还是算了。”
她发出一声叹息,抬手将棺盖合上,换好丧服后便取来火折子点了白烛,燃了三支香,又对着灵柩磕了几个响头,便就在地上跪着了。
祁颖儿原本拿了两个蒲团来,见霍眠已经端端正正地跪下,只好将那蒲团放在一边,也学着霍眠上了香,磕了头,跪在了她身后。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日光很快便淡了下去,两人一声不吭地跪着,就这么跪到了夜里。到了亥时,祁颖儿实在扛不住蜂拥而来的困意,一头倒在了霍眠背上。霍眠刚将她扶稳,又听祁颖儿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烛光飘飘荡荡,映在霍眠苍白消瘦的脸庞,令她看起来很是羸弱,仿佛随时都将倒下似的。祁颖儿有些尴尬,见了霍眠这样子又有些担忧,她连忙直起身子跪好,霍眠却顺手将她一提,把人带了起来。
“你的心意我师父会看见的,往下不必再跪了。”霍眠掸了掸裙面,举着灯盏往灶房那边行去,边问道,“几天没吃过饭了?”
祁颖儿膝盖酸痛,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说:“嗯……有两天了罢。”
霍眠把灶房里的灯亮起来,揭开米缸舀了两碗米,闻言看着她道:“我不是给了你银子么,怎么不晓得买东西吃?”
祁颖儿说:“花了就没了,得省着点用。我想多存一些,好去找讼师替我写状纸,有时在街边乞讨,还是能得几个铜板的,积少成多嘛。”
霍眠从小到大什么苦头也未吃过,沈孤岚虽对她严厉,却在很多方面都对霍眠十分宠爱,可说是百依百顺。但凡是霍眠想要的,就没有从沈孤岚那处得不到的。她无法想象祁颖儿在街头流落的这几个月是靠什么生活,而她自己就算失去了师父,也好歹有个住处,不至于要靠乞讨才能活下去。
霍眠感慨良多,这一刻忽觉自己倒是有点好运气,沈孤岚走的这几日,她其实并不算多么孤单,姚问月和祁颖儿的到来,都有某种意义上的陪伴。有个人在跟前晃着,到底是不一样,若是没有遇见她二人,霍眠只怕还在以泪洗面,一筹莫展。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弄了顿热菜热饭,期间祁颖儿也没少帮着打下手,满脸都写着期待与亢奋。她有太久没能吃上一顿热乎的了,见霍眠将饭菜推到她面前,叫她赶紧趁热吃,祁颖儿便抓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颐,没多久就消灭了两大碗米饭。
厅里设了灵堂,那地方已经不适合进食了,两个人便就在灶台边站着把饭吃了。霍眠依旧没有胃口,但也还是逼着自己用了少许,大部分菜都是祁颖儿一个人吃光的,连汤汁都喝得一滴不剩。
“太好吃了!霍姐姐,你厨艺真好!”祁颖儿搁了碗筷,犹在回味无穷,笑着感叹道,“能碰见你这么好的人,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许多好事,烧了不少高香!”
霍眠唇角微抿,在祁颖儿脑袋上轻轻拍了拍。饭后洗了碗,将灶房收拾干净,霍眠便又回到灵堂跪着了。祁颖儿不好意思将她一个人丢在那儿,说什么也不肯回房,结果没跪多久,她又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睡得又快又沉,喊也喊不醒。
霍眠只得把她抱回房去,独自在灵堂守夜。往下的两天,她和祁颖儿也都是这般过来的,每日入夜后才会弄顿饭来吃,其余时间基本都在灵柩前跪着,香烛从未断过,纸钱也烧了大半。到了第三日,两个人都累得眼下发青,精神萎靡,霍眠更是瘦了一大圈,瞧着比祁颖儿还单薄。
三日后,那男子果然又领着一众随从来了。霍眠不想将沈孤岚葬得太远,便选了屋子后面的一处小山坡,叫他们在那坡上的一株桃树底下挖起了坑。
每年的三月,那桃树都会开出繁密花朵,美得如雾如烟。沈孤岚从前就爱坐在那树下喝酒,霍眠则会支张桌子在旁边练字,师徒俩总能在那里待到很晚才回家。
一行人顺顺利利地下了棺,霍眠便拿铲子将土填平,一言不发地站在坟前出起了神。那男子对霍眠道了声“节哀”,有些奇怪地道:“霍姑娘,这墓碑怎的没有刻字?先前我等在灵堂上香时,瞧见那灵牌上也是空空如也,姑娘若是不会刻,不如我叫人来帮帮你?”
霍眠抬眸望向上方,那桃树的枝干在春雨后已经开始萌芽,她静默良久,后才低声道:“多谢好意,不过我师父没有名字,就不劳烦你们了。”
男子眸色意外,其余人也是你看我我看你,若非霍眠表情严肃,他们几乎要当她是在说笑了。
祁颖儿不知从哪里摘来一朵野花,她把那花往坟包上一插,用泥土埋得紧紧的,说:“有这花相伴,你的师父就不会孤单了,我当初给我爹娘也摘过两朵呢,后来某天夜里做了梦,梦见他们说喜欢我送的花。霍姐姐,你的师父应该也会喜欢的。”
霍眠看着那花,胭脂一样的颜色,直在风中微微晃动,给这新建的坟墓增添了些许鲜活之气。
她无声地叹息,眉眼低垂着道:“我代我师父谢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