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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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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人身形瘦小,一张脸脏得像个小花猫,那宽厚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很不合衬,使得祁颖儿如同一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瞧着又滑稽又可怜。
霍眠两眼酸涩,被林子上空投射下来的光束刺得眼眸微眯。她往边上移了移,躲开了那束光,沉思少顷后问道:“你是叫祁颖儿,对不对?”
祁颖儿连忙点点头。
“几岁了?”
“十四岁了。”
“你十四岁?”霍眠后退两步,将祁颖儿一番打量,“看着不像,我也就比你大了三岁而已。”
祁颖儿脸一红,挠着头说:“我小时候很是挑食,总不好好吃饭,所以没怎么长个子。”
霍眠面露了然,问她道:“我听那酒坊里的伙计提过,说你们祁家原本是做布匹生意的商人,想来家底殷实,多有积蓄。就算你父母过世,你也应该能靠着他们留下的家产过活,却怎么流落街头成了小乞丐?”
提起此事,祁颖儿霎时冷哼一声,愤愤道:“还不都是我那二叔干的好事!我爹娘死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我家的店铺,我那时正伤心,又什么都不懂,被他巧言令色骗走了房契。等我爹娘的葬礼一过,还不到三天,他就把我赶出家门了。”
没想到她竟遭遇过这样的事,霍眠顿时有些同情起她来:“那你怎么不去报官呢?我听我师父说过,世间有何不平事,都可以让官府出面处理。”
祁颖儿说:“我报过官的,可他们见我是个小孩子,压根就不曾理会我。我又没钱请讼师替我写状纸,去了府衙也只有被轰出来的份。况且我爹是我二叔的兄长,他一死,我二叔也确实有资格继承家中产业。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欺负我是个女儿家罢了。如此一来,我除了上街乞讨,又有何路可走呢?”
霍眠自小跟在沈孤岚身边长大,倒是从未听闻过吃绝户这样的事。她不解道:“继承家中产业……这与你是男是女有何干系?”
祁颖儿意外道:“你竟不知?历来便只有儿子才能继承家中产业,女儿家是没份的。我若是有个哥哥或弟弟,那就没我二叔什么事了,就算见官他也不占理的。他们这些人,嘴上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实际却是一个比一个无情无义,个顶个的心肠黑。”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规矩?”霍眠不可思议道,“这我倒是从没听我师父讲过。”
她顿了顿,一瞬有些难以形容的气愤,寒声说:“这世道怎么如此离谱,男子便要高贵些不成?都是爹娘生养的孩子,怎的还要分个男女出来?”
祁颖儿叹道:“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祖祖辈辈皆是如此,又能拿他们怎么样?我便是拼尽全力反抗,那也是无济于事。”她说到此处没忍住眼圈一红,瞥了霍眠一眼,“所以我才想着,若是你和你的师父愿意收留我,肯教我功夫,我便可以去找那几个天鹤山庄的人替我爹娘报仇。等报了仇,我再回临安镇把家产从我二叔手里抢过来,只是这些事,我总归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且不说你的师父眼下又……”
她及时打住了话茬,没再继续说下去。霍眠本在愤怒之中,见她噤声下来便又神色一暗,怅然道:“……怪我,若是前几回我能多点耐心听你把话说完,定会求我师父收下你。只是她如今已然驾鹤西去,我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还不晓得往后要怎么办才好。”
祁颖儿急忙摆手道:“不不不,这怎么能怪你呢?我们非亲非故的,你已经对我够好了。既然你师父不在了,那就让我陪你几日罢,有关葬礼方面的事,我倒也算个过来人了,多少能帮到你一些。”
霍眠沉默不语,没有接她的话。祁颖儿以为她是还不想答应自己,正要再劝说几句,却见霍眠干脆利落地翻身上了马,再朝她伸出一只手:“那便走罢,你随我回家去。”
听清她说了什么,祁颖儿瞬间喜上眉梢,露了个好不灿烂的笑脸出来,忙不迭抓住了霍眠的手。霍眠俯下身去,顺势就将祁颖儿带上马背,坐在自己身前,同时叮嘱道:“扶好马鞍,坐稳了。”
祁颖儿欢欢喜喜地点了点头,赶紧将马鞍抓得紧紧的。顾虑到自己浑身又脏又臭,她还特意往前方挪了挪,谁知霍眠察觉到她的意图,却是直接抬手把祁颖儿往怀里一摁,温声道:“小心掉下去。”
祁颖儿“哦”了一声,被霍眠这个小小的举动感动得无以复加。无家可归的这几个月里,她从未遇见过像霍眠这么丝毫也不嫌弃她的人。祁颖儿一时心潮涌动,不由扭头道:“霍姐姐,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看清她眼中的感激与笑意,霍眠只觉心中极其不是滋味。她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了祁颖儿一个笑:“我什么也没做,你不必感恩于我。留心看路,可别摔下去。”
有了可供骑乘的马儿,回家的路自然就好走许多。祁颖儿初次踏足这燕子山,一路上都感到十分新鲜,好奇地看这看那。一开始她还有些心惊胆战,害怕林子里会有什么豺狼野兽突然冲出来,但见霍眠对这山里的地形非常熟悉,又得了她几句安抚,祁颖儿便也放下心来,不再那么紧张了。
在林间绕来绕去地走了大半个时辰,便见一处清幽山谷逐步在视线尽头变得明晰起来。此时日头正浓,熠熠金光挥洒而下,马儿载着两人从林中走出去时,有爽朗清风迎面扑来,携带着雨后的泥土芬芳,不免使人精神一振,颇有一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奇妙之感。
这当然只是祁颖儿一个人的内心感受,她初到此地,看什么都觉得稀罕。反观霍眠却是离家越近便愈发愁容满面,又开始魂不守舍起来。
入了院落,霍眠先是搂着祁颖儿下了马,再将马儿送回了马棚,喂了些草料与它。祁颖儿虽然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但也十分懂事,没有表露出丁点的兴奋之意。
她跟着霍眠进了厅堂,将屋内打量了一番,问道:“霍姐姐,你的……师父呢?”
说来也怪,霍眠昨日在沈孤岚身边守了一天一夜,半点也不想离开师父。可此番从山下回来,她却莫名有些抵触了,甚至不敢再进那间屋子。霍眠疲累不堪地在木椅上坐下,闭着眼睛说:“你要看她么?你左手边有个房间,进去就能看见了。”
祁颖儿瞧了瞧她,自己走到门口推了门,甫一瞧见躺在榻上的沈孤岚,她便一下联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当初也是这般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祁颖儿手一抖,忙将门关上了,霍眠不知何时又将眼睛睁开,两人悄无声息地隔空对视,都渐渐红了眼眶。
“霍姐姐。”祁颖儿用自己脏兮兮的衣袖揩了揩眼睛,“你师父走了多久了?”
霍眠深呼吸一口气,低声说:“前天夜里走的。”
“那你准备怎么安置她呢?”祁颖儿先前还能大大方方地和霍眠说话,然而来了这竹屋,她便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了许多。
霍眠看着外面的景致,看着远空清澈的天和稀薄的云,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安葬过谁,也没有参加过谁的葬礼,我不晓得该怎么做。”
祁颖儿走到她身边,坐在霍眠旁边的椅子上,回想片刻道:“我爹娘死后,家里的管事就请人去做了棺材,把我爹娘都抬进了棺材里。之后又在大厅设了灵堂,方便亲朋好友们前来吊唁。再之后就是披麻戴孝,为他们守灵三天,等守灵结束,也就到了入土为安的时候。”
霍眠静静听着,环顾周遭道:“照你这么说,我也得设个灵堂为我师父守灵了。”
祁颖儿点了下头:“可是我们没有棺材,还缺灵牌。”言罢又问道,“对了霍姐姐,你的家人呢?他们按理说也该来罢?”
霍眠揉了揉额角,神色黯然道:“我没有别的家人,就只有一个师父,是她将我抚养成人的。”
祁颖儿不禁安静下来,半晌才道:“那也无妨,有我陪着你呢,灵堂设好以后,我会跟你一起守灵的。”
霍眠说:“谢谢你。只是棺材和灵牌这两样东西,有现成的卖吗?”
“棺材应该是有的,但灵牌得现刻。”祁颖儿说,“就是不知棺材铺的人肯不肯进山来,你在这山中长大所以不怕,可我们住在镇子上的人就不一样了。小时候我若是不想睡觉,我娘就吓唬我,说要把我丢进燕子山里喂狼吃。镇上的人都觉得这山中凶险,还有邪祟出没,一般人都不敢来呢,怕招惹晦气。”
霍眠若有所思:“那你怎么敢跟着我来呢?”
祁颖儿说:“我爹娘都没了,就剩下一条烂命,还有什么好怕的?”
霍眠不说话了。
她想,沈孤岚素来爱清净,否则也不会带着她住在这么偏僻的荒山里。过往十七年内,这地方从未来过外人,而今沈孤岚一死,先是来了个姚问月,后又来了个祁颖儿,倘若师父还在,定然一肚子的不高兴。
但要下山去买棺材的话,仅靠她一个人是运不回来的,那棺材铺的人也不一定就愿意进山。就算他们愿意来,多半也得带上不少人才行,毕竟棺材那么重,山路又难走,人少了也没法运得过来。
可若是来那么多人,这地方就不清净了,届时那些人问东问西,霍眠无心应付不说,待他们回到镇上,必会将这山中的一切往外传开,到时就会有更多人知晓此处。她从心底而言,其实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和沈孤岚住在这里,而这也是沈孤岚一直以来的忌讳。
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还小的时候,霍眠便听沈孤岚讲过不少故事,那些故事里的贫苦人家,若有长辈去世,晚辈便是街头卖身也要为双亲换来一具棺材,好叫他们在地下也能有个居所,不必受那虫蚁噬咬之苦。如今沈孤岚走了,霍眠总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她给埋了,她还是得尽自己的全力把沈孤岚的后事办得妥当一些。
思及此,霍眠还是决定再次下趟山,不论如何也要为师父买具棺材回来。她推开沈孤岚的房门,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了师父一会儿,感到眼泪又有汹涌之势,便又稍显慌乱地将门重新关上了。
这时,却听祁颖儿忽然在身后唤她道:“霍姐姐!你快过来看看,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霍眠眉目一凛,神情间透出难以掩饰的震惊,即刻折身走到大门口往外看去,果然见到远处的林子里恰好有一行人穿林而出,正朝她们这处赶来。
祁颖儿张望道:“这些都是什么人?看样子是奔着咱们这儿来的,霍姐姐认识他们么?”
霍眠想也不想道:“不认识。”言毕立马冲进房间取了佩剑握在手中,“我和师父在山里待了十多年,从不见谁由此经过,除了你和那位医馆里的姚姑娘,世上断没有第三人知道这地方。”
“啊……那他们是谁?”祁颖儿有些被吓着了,“看他们那样子,分明是直冲这里来的!”
霍眠皱紧眉头,下意识朝沈孤岚的房间看了一眼:“你先躲开,我出去会会他们。”
祁颖儿匆忙应了一声,赶紧往门后一躲,霍眠跨出门后便将大门一关,执着佩剑下了阶。那行人速度很快,都穿着样式统一的灰色劲装,且皆为男子,整个队伍瞧来十分整齐,没费多少时间便走到了院门口,纷纷停在了外头。
山风呼呼作响,吹动霍眠满头青丝,与衣袍同在空中起伏飘荡。她立在院内,以平淡目光扫过来人,并不开口说话。便见一名领头的男子冲她抱拳道:“打扰了,请问是霍兰青,霍姑娘吗?”
他居然张嘴便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霍眠心下惊诧,面上却未显山露水,只沉静道:“你们是什么人?”
“姑娘不必紧张,我等来此是为听命行事,并无恶意。”那人十分有礼,颔首间微微一笑,“我家小姐说,务必要在日落前将这东西送到姑娘这处来,还请姑娘将院门打开,行个方便。”
他说罢,侧身让到一边,后头的几个随从也都跟着他的动作往旁边移去,露出这队伍尾端的四个人来。
那四人各站一个方位,都累得满头大汗,连连喘气,而在他们正中间的空地上——
霍眠定睛一看,那地方竟然摆着一具乌黑发亮的杉木棺材。